二、昨夜星辰昨夜風(1 / 3)

便是那樣的開始。如同一切傳奇裏麵那樣,縹緲而瑰麗。

有英雄的長劍,有美人的柔情。一個是仗劍飄搖江湖的驚世劍客,另一個是明珠玉露一般嬌妍純真的候門千金。

即使這麼多年的風塵過後,夜雨裏挑燈看劍,今日的他依舊會為當日的旖旎風光而迷醉——似乎邂逅過那樣傳奇的人,並不是他自己。

他衛莊如何能遇見那樣的人呢?或者說,他自己怎麼會是故事裏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燈下,風雨大作的望湖樓頂層,看著素衣束發的女子,看著她低著頭溫文而安靜地說話,看著她咬著唇角的表情——忽然間,他終於知道一切、終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裏。

記憶裏那個少女嬌贛的笑靨,和俯首間漸漸飛紅的麵頰在眼前反複交疊,片刻間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達眼前的時候,周圍子弟的一片驚呼,紫衣的衛二公子才仿佛如夢初醒般,陡然翻轉手腕,長劍直立而起。

"叮"的一聲,雙劍相擊,聲音冷冷的,有著鋼與鐵的尖銳。

凝碧劍蕩了開來,然而劍身上縈繞的內力透過長劍一層層如同暗湧般推來,他隻覺得虎口一陣酸麻,掌中的劍居然有幾分鬆動。

略為一驚,衛莊驚電般的抬頭,眉目掃到之間,隻見那一襲素衣瞬忽飄遠,手挽長劍,身影空靈曼妙無雙,一擊即走,有如變幻無方的雲。

如此劍法……難怪當年大哥便是傷在這凝碧劍下。想起多年來一直抱病、如今傷勢垂危的兄長,衛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裏麵閃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內力透入處,流光劍瞬地繃直,發出輕輕一聲長吟。

瞬忽之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望湖樓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強烈的光芒陡然間從紫衣人的劍上四射而出。

"對了,你最喜歡李義山的哪一首詩呢?"

坐在閣樓的飛簷上,小心翼翼地扶著身側的垂脊,將腳放下,懸空晃蕩著,挽著雙髻的少女笑靨如花,在月下側頭問身邊的紫衣男子,藍瓷耳墜也晃晃悠悠。

"唉唉……為什麼你們女孩子家老是喜歡問-最-喜歡-最-愛什麼的?"一聽到她這樣追問,他就覺得頭大,有些無可奈何,"義山的詩自然是好,可我從未一首首比較過呀。"

"啊?女孩子都喜歡這麼問?還有誰這樣問過你麼?"反過來卻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雙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過來。

"《風雨》最好吧。我喜歡那個-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他苦笑,低頭拍拍手中的長劍,上麵"流光"兩個字已經模糊了,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江湖上的風雨飄搖,"還有那些無題,也都是極好的——隻是太含糊,不夠爽利幹脆,看得人憋氣。"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又低下了頭去——不知道為何,她總是喜歡低著頭。

過了半晌,不見她說話,他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間微微一驚,看見一顆淚珠撲簌簌的從她絲綢的衣襟上滾落下去。

"怎麼了?小妍?"他問,不明白這個瓷人兒一般的女孩心裏又在想些什麼。

她卻隻是低著頭,但是已經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識的在旁邊的琉璃瓦上劃著什麼,過了半天,才壓著聲音,輕輕道:"我在想……在我沒有遇到你之前,懷冰又是什麼樣子的呢?你、你遇見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問過你這樣傻的問題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來——這個丫頭的心思,還真是九曲七竅,隨便的一句話,就能讓她想那麼遠?本來以為這樣足不出戶的女孩子是天真單純的,然而,誰能想到心裏居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啊。

"沒有呀……真的沒有。"他歎了口氣,一再的重申。

她卻不依不饒:"一定有的!……你不老實和我說。"

"唉唉,是有一個,行了吧?"被纏了半晌,衛懷冰終於露出無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麼、什麼樣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顫,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嗯……是個,怎麼說呢?很溫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兩個酒窩,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輕輕叩著身側的劍,看著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緩緩說。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當上劃著,咬著嘴角,嗯了一聲,然後問:"後來呢?"

"後來……"衛懷冰低下頭去,歎了口氣,"後來她喜歡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脫口低呼了一聲,然而卻沒有如釋重負的神氣,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那時候我難過的幾天吃不下飯,大哥還以為我又為了纏著他教我劍法在鬧情緒呢。"想起當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揚,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是義山的詩,也是一開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悶悶不樂的應了一句,然而終究心細,沉吟一會兒反應了過來,抬頭驚詫的問,"啊?還鬧著不吃飯?那時候……那時候你多大呀?"

衛懷冰看著她,但笑不語。

那樣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著天上的星辰,璀璨奪目,他微笑著,抬手撫摩她烏鴉鴉的頭發:"才十一歲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憐?"

"啊?"薛楚妍驚詫的抬起了頭,一抬頭便看見紫衣男子眉目間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當,登時臉上飛紅,"討厭!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飛簷邊緣,她便要站起來返身就走,方一側身,便發覺腳下一空。

"小心!"衛懷冰身子一傾,出手如電,將她拉了回來。薛楚妍跌靠在他懷裏,臉上便又是一紅,聽了他的話後不知為何又是半晌不出聲。許久,她才仰了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這幾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聽說碧城山白雲宮有一株青鸞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麼時候我去取了來給你娘治病。"衛懷冰輕輕撫摩她絲綢一般的長發,歎息了一聲,不知道為何,他聲音也有些低沉起來,"該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準我去那兒拿!"

薛楚妍聽他又說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隻是靠在他懷中,將自己的發絲和他的一縷頭發攪在一起,打了個結,岔開話題:"啊,對了,那麼那個女子……那個很溫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後來嫁給你大哥了麼?"

衛懷冰的身子忽然輕輕一震,不知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許久許久,才搖了搖頭:"沒有……很慘的。別問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飛揚的語氣中有如此深重的歎息,然而她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望湖樓內劍氣橫空,縱橫淩厲,一幹旁觀者都被逼得連連倒退,到了樓梯口上。

而寬敞的房間內,紫衣和素衣如同閃電般交錯飛舞,瞬息萬變。

凝碧劍如同流星,瞬忽來去,空靈不可方物,沒有刹那的停頓。華瓔拂袖回首,手中的長劍突然幻成了兩道影子,同時分刺衛莊的左胸和右肩,一點寒芒迅速一分為二,宛如白雲驟合又分,無從判斷何虛何實。

紫衣閃動,衛莊迅速回身,劍幕展開,又是兩聲冷銳的金屬交擊之聲,兩劍無功而返。飄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順勢穿過敞開的窗戶,落在望湖樓外麵的挑簷上。

衛莊知道她是覺得這個場地限製太大——白雲千幻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飄搖遊走無定,離了這個樓閣,在外麵動手自然對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著秋雨中那個婷婷立在飛簷一角上的人,他還是暗自長長歎息了一聲,足尖一點,縱身而出。

往事還如一夢中。

漸漸地,他注意到小妍開始少有笑容。因為喜歡低了頭說話,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或許,她臉上那樣悒鬱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隻是他沒有留意。

他開初以為她是擔心著母親長年的臥病,或者脾氣暴躁的父親又發了火。然而時間一長,他漸漸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們誰都無法回避的未來。

那一夜,他從外麵來看她。這些日子他經常要遊走於江湖之間,繼續做著鼎劍閣二公子該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傷在白雲宮子弟手裏後一直沒有恢複,隻能在暖閣裏麵運籌帷幄,而實際上的事務則完全交給了他。

這一走已是兩個月。了結了鼎劍閣在兩廣的事務後,他歸心似箭,一路換馬直奔那個水雲疏柳的城市。穿過那條柳暗花明的長堤,在那扇靜謐的朱門下係馬,輕輕掠上閣樓,推開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沒有看見那個梳著雙髻的女孩子挑燈拿著詩集、支著腮朦朧欲睡的等他回來,聽到窗子輕輕吱呀一聲就驚喜的撲到他懷裏——如同以往。

她正背著窗坐在鏡子前,解散了發繩,一縷縷的梳著頭發。

衛懷冰從鏡子裏看著她,發覺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內變了很多。眸子裏居然有迷蒙遼遠的霧氣,讓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覺著她是個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發覺,原來她的眼神也並非他能夠懂得。

"幫我把頭發攏起來,好麼?"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卻沒有回頭看他,甚至也沒有看鏡子裏的他。隻是低著頭,放下了梳子,說。

她的頭發很長,想來是自小起就沒有剪過,養護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絲綢。他們都默不作聲,仿佛有什麼奇異的空氣彌漫在妝樓中,一開口就會打破。

他拿慣了劍的手拿著白玉的梳子,緩緩給她梳著頭,她的長發一束一束,溫柔的貼著他的手肘。

"父親說,要我從下個月初起好好學習禮儀歌舞——因為明年開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選妃大典。父親他為了打點上下已經花了很多心思。"看著頭發慢慢地被攏上去,她忽然說。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緩緩往下梳著。

他知道,這樣的事情,終究有一天需要兩人麵對麵的解決。

"我們一起走罷。等你長大一些了,我娶你。"這個答案,他已經想好了很久,隻是需要一個時機將它說出來。

聽到他的話,她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他驀然煩躁起來,梳得快了一些,發絲糾纏住了,便讓他的手頓了下去:"我知道你不肯的——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女兒,隻可妻王侯公卿,哪裏能跟了一個飄搖江湖的劍客?"

薛楚妍依然是低著頭,咬著嘴角不說話,從鏡子裏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忽然間淚水就簌簌落了下來。

"小妍,我們走吧,好不好?"他本來是滿腔的憤怒,然而看見她的眼淚,忽然間就柔和了下來——她永遠有一種讓人動心憐惜的力量,純美而空靈,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間大聲的哭了起來,哭得沒有一點節製,也不怕驚醒了旁人,她將頭埋在亂發裏,慟哭,"——爹他很倔強、很愛麵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會放過我們的!娘也會氣死的…她本來身體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經冷落娘了,隻是因著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讓他失望了,他會對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纏在這裏麵,你是不知道的。"

"那麼……我們帶你娘一起走,好不好?"並不知道堂堂的節度使府裏有這麼多曲折的內情,衛懷冰隻有喃喃的安慰著她,心裏卻也是有些惘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