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行——那一天、那一天隻是我礙手礙腳地呆在你身邊,你就差點被那夥人害死了……如果要帶著我和我娘這兩個累贅,那麼更是寸步難行了。何況我娘肯定寧死也不會跟著我走的。"她輕輕道,答應得很快,顯然是早已考慮過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個月了……真的。我覺得…除了那一條路,其他終究怎麼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頭,你做事情為什麼總是要想東想西的?我們這就去帶了你娘,一起遠走高飛,好不好?"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輕輕抬了一下頭,看了他一眼,回答。
衛懷冰陡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為他看見了小妍的眼神,那樣的堅定而決斷。她很少抬頭,所以很少看見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頭回答了,那便是最終的答案。
"那麼……"他陡然間覺得胸臆之間鬱鬱得無法呼吸,滿懷的悲憤無可發泄——原來他仗劍江湖,無敵天下,卻也無法了斷這樣的事情!
"好……好!既然如此,那麼就這樣罷!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畢竟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各歸各位!"他驀地站起,蒼涼的長笑,手裏卻緊緊抓著那把玉梳,也不顧扯痛她的頭發。
"誰?誰在樓上?"他們的說話聲越來越大,終於聽到了樓下的父親喝問。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著這個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見的紫衣男子,忽然間,蒼白著臉,抬起頭看他。他不明白她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轉瞬間,她已經推著他的肩,將他推到了窗邊,"你走。"
他來不及想,卻已經被她推著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傾了一下,他卻立定了,反而不肯動。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淮南節度使薛昭義衝了進來,手裏還提著劍,大聲問:"阿妍,你沒事吧?誰在那裏說話?有賊麼?"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兒沒有回答,粗線條的父親終於有些感到不對勁,回過頭,借著月光,看見窗邊紫衣長劍的男子時,薛節度使幾乎驚訝的握不住手裏的劍。
"王八蛋……居然敢打我家女兒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義怒吼了起來,想也不想的衝過去,當頭一劍劈了下來,"我殺了你!"
衛懷冰沒有動,隻是微微側了一下身子,看著那把沉重的寶劍擦著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欞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節度使的咽喉,隻是稍微用力,便讓對方掙得滿臉通紅,吼不出一句話。
"懷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聲。
他看向小妍,看見她那樣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他、他居然對小妍的父親動手了麼?
他閉上眼睛,長長歎了一口氣,手指鬆了開來。心冷如灰。
罷了,罷了……那便是這樣吧!
耳邊忽然有風聲,他知道那是薛節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間有了不顧一切自暴自棄的念頭,居然就定定站在原地,不想再避開也不想出手阻擋。
"走吧。"陡然間,他隻覺得身子重心一傾,有人用力將他從窗口推了開去。那是小妍的聲音,片刻之間在他懷裏輕輕道,"走吧。"
然後,她撲過來,用力將他推了出去。
衛懷冰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從二樓的窗口輕輕落在院子裏。秋風瑟瑟的吹過來,帶來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隱約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潮水聲——該是秋潮有訊,今日又到了罷?
從相識到今日,竟然不過短短七個月的時間。七個月的時間,便是一個傳奇上演與落幕的過程——他一開始就該知道那不過是一場傳奇,她那樣的女孩子,自小受過的教導與複雜環境的束縛,做出的決定也非他能夠了解。
一切,隻是浮世中一場幻夢而已?——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看見女兒撲了過去推開那個人,節度使立刻往回收劍,然而還是來不及,在女兒背後拖出一道深深的劃痕。血如同泉水般湧出來,染紅她單薄的後背。
"不要臉的丫頭!敗壞家風……我、我殺了你算了!"父親氣急了,提著劍狠狠的說,然而看見滿身是血的女兒,樣子雖然狠厲,語氣卻漸漸弱了下去。
她在閣樓上,聽著他漸行漸遠時吟的那首詩,忽然間帶著滿身的血跪了下去:"父親,事到如今進宮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兒也不想為您丟臉——阿妍截發明誌,求您讓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色飄忽,空靈的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
他們的交手完全沒有留一絲餘地。
再一次將凝碧劍震開的時候,衛莊感覺到了她內息不繼的跡象。畢竟隻是幾年前開始習武,稟賦再高也無法彌補根基的薄弱。
一開始,仗著劍法的精妙和身形的輕靈,華瓔遊走四方,凝碧劍仿佛一片光幕灑落下來,罩住了紫衣的衛二公子。
衛莊身形卻不大移動,隻是見招拆招,一一將她的攻擊化解開來——有幾次因為對方的劍法實在太快,迭遇險情。
然而,時間一長,所有留在望湖樓裏觀戰的鼎劍閣和白雲宮子弟,都看出了華瓔漸落下風。本來是來去瞬忽如風、一沾即走、一擊即退的身形漸漸地有些停滯。
衛莊離得近,看見她掠過來時、已經有些氣息平匍。
秋雨裏,她一身素衣道服,眸子空靈素淨,回劍舉袖之間風姿無雙——他驀然輕輕歎了口氣:一直以來,最讓他傾慕的,便是她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靈氣。
她一直是那樣的從容而冷靜,進退之間永遠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無法置最喙一分……那末,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徹底的冷靜?
無論如何,青鸞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見她再一次單足一點飛簷、回身而來時,紫衣公子長長吸了一口氣,眼神陡然雪亮。清嘯一聲,忽然足下加力、迎了上去。
雙劍再次交擊的時候,照例雙雙蕩開。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冒著被劍氣傷到的危險,衛莊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無名三指,猶如撥弦一般連續彈出,"錚錚錚"三指彈在華瓔手中的凝碧劍脊上。
驚神指!
望湖樓上,鼎劍閣的子弟們齊齊脫口低呼。他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二公子的劍指雙絕。
所謂的"驚神一劍",並不是單純的劍技而已。然而,僅僅靠著手中的流光劍,衛二公子之名便已經震動江湖,很多時候根本用不著左手的彈指輪回。
華瓔雖然江湖經驗少,但是她極聰穎,七年前見過衛莊的劍法,即使幾年後再戰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鏡。然而此刻他驀然的出指,在她看來卻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時來不及退開,驚神三指便全部彈到了實處。每彈一指,凝碧劍就往後蕩開一尺。華瓔隻覺得劍身上有內力如同怒潮般洶湧而來,一浪接著一浪,絲毫沒有她調息的餘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著掌中的劍,不然它脫手落地。
然而,她的身形卻被這股大力扯得往後踉蹌了幾步,內息一個不順,足下一滑,幾乎從望湖樓的簷角摔落下去。
在華瓔手中長劍蕩開,立足不穩空門暫現的時候,衛莊毫不遲疑的轉過劍鋒,一招流光飛舞,漫天的劍光中,長劍斜斜削近她的頸側,猶如流星閃電。
"小心!"在望湖樓內,連一直沉默著觀看對決的掌門師姐華清,都驚懼的脫口而出。其餘的幾個師妹被兩人之間令人眼花繚亂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華瓔踉蹌退後,足尖點住了簷角的滴水瓦當,才穩住了身形。然而回頭之間,已經看見那柄熟悉的古樸長劍直削向她的頸部,劍光背後,紫衣銀帶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猶如冰雪。忽然間,她心裏有一種蒼涼而恍惚的感覺。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厲害啊。好快的一劍……已經來不及招架了。
畢竟缺乏對戰的經驗,生死之間,白雲宮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連封帶打的回擊,隻是閉了眼睛,盡力的將凝碧劍往麵前一橫——然而,她也知道,已經是來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逼到屋角挑簷上的年輕女冠臉色蒼白,如一隻白羽的鶴,折翅欲墜,卻猶自帶著清冷的傲意。
並無哀憐,也無絕望。
以她的修為,竟然心靜如水一至與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間,手中的劍大幅度的振蕩來去,袖袍飛舞,不期然間,竟有一片單薄的紙片從袖中飄落。
很普通的一張素白信箋,上麵依稀有一行墨跡。外麵的雨絲方下得濃密,那小小的紙片一經飄出就逃不開網下來的雨點,在空氣中方才一個轉折,轉瞬間已經被打濕了,洇開了深深淺淺的墨跡。
然而,在紙片飄落的軌跡滑過眼前時,他還是看見了——
"悵臥新春白跲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那樣一首他一瞄開頭、就能熟極而流的律詩,就從她那一襲素淨的道袍中飄落。仿佛被人當胸一劍刺中,衛二公子的臉瞬間蒼白。
李義山的《春雨》……李義山的《春雨》?
電光火石的恍惚,他記起了七年前那個下著雨的春夜。
那時他與她剛剛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時時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來看她時,卻見得她家裏燈火通明賓客滿門——原來是淮南節度使薛昭義的連襟、朝中戶部侍郎田端方來訪。
楚妍被母親喚去作陪,一起招呼前來的田家女眷,不得脫身。好容易覷了個空兒,起身去窗下倒茶,她推開窗,如所想的看見了他。
紫衣銀劍的他站在蒙蒙的春雨中,一直凝望這個燈火不滅的紅樓,也不知站了多長的時間——似乎是連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見她從窗口望過來。
那窗、那雨,無形無跡,卻仿佛空氣中看不見的柵欄,阻斷了他們相互凝望的視線。
透過細雨看過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鬱的。這樣的小年紀、便有這樣的目光……她的不快樂反而讓他感到莫名的內疚,他隻有遠遠的對她微微笑了笑,然後孤身飄然歸去。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知道,在那一刹那,他們一定同時想起了李義山那一句詩——雖然下一次相見時,他們誰都沒有說起。
七年後,在劍氣縱橫之間,他看見那一張信箋輕輕滑落,恍然如夢。
衛莊的手猛然一顫,手中的長劍幾乎脫手滑出。然而,那樣淩厲的一劍,已經如箭在弦般刺了出去,他隻來得及盡力的轉動手腕偏開那致命一劍的方向,卻也心知未必來得及。
陡然間,他一陣心灰意冷。
他驕傲,他自負,而且張揚性情,然而在某些刹那,他的軟弱卻也來得極其的迅速和絕決,能放棄掉所有。
細雨中,衛莊盡力轉動手腕偏開手中長劍的去勢,身子卻依舊在慣性中前衝。華瓔的臉色蒼白而平靜,隻是站在那裏,根本沒有用什麼劍招來反擊,隻是回過劍,一劍當胸平掃過來……然而,隻要他輕彈一指,便能將長劍蕩開。
身形交錯之間,他忽然想起了大哥——十五年前那次幾乎送命之後,風大哥一直沉默,甚至不主動求醫救治,想來,也是因為同樣的心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