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看見華瓔回劍當胸削來時,刹那的恍惚居然讓他不想抬指去彈開那柄凝碧劍。
就像十五年前的大哥一樣,他隻是看著那柄帶著一縷淺碧的、輕而薄的長劍如同死去情人冰冷的手指一般,撫摩上他的胸膛,殷紅的血湧了出來。
然而,雖然他在最後關頭偏過了劍勢,但是因為速度的極快和距離的接近,衛莊隻來得及偏開了頸動脈一寸,手中的長劍卻依舊淩厲的對著女冠雪白的頸子削了過去。
那簡直是同歸於盡的刹那,望湖樓上所有人都驚呼著跳出窗來,搶身近前。
"二師姐!二師姐!"身側的六師妹華嫦嚇得臉色雪白,同樣被點了穴,卻盡力掙紮著向窗邊挪去,顫聲大喊。
看見師妹為了解救自己而力敵衛二公子,甚至遭到目前如此的危機,連一向冷漠的華清都變了臉色,脫口驚呼起來——作為旁觀者,她清楚明明還有一招能解救目前的困厄,然而天賦驚人的二師妹顯然是臨敵經驗不足,居然隻是毫無章法的那樣回劍一橫!
華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身替的感覺,奈何身上被點了穴道,根本無法動彈,她顧不得平日一直保持的掌門師姐的氣度,用盡了力氣大喊:"空山靈雨!空山靈雨!"
那是白雲千幻劍法裏麵的最後一式,流雲化雨,灑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蘊,施展開來便最為變幻無窮,縹緲不可琢磨。
十五年前,才七歲的她偷偷地藏在師祖的椅子後,目睹了當時還是掌門弟子的靜冥師傅用了這一招,一劍刺入鼎劍閣閣主胸口,透體而出。
從此,鼎劍閣和白雲宮糾纏了上百年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於鼎劍閣的主動將勢力撤出長江以南而暫時緩解,十多年來相安無事——直到這一次衛莊為了奪取青鸞花而進逼白雲宮。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秋雨中,他們兩個人如同撲火的蝶般迅速相互接近,手中的劍流出雪亮而冷厲的光。
無論是鼎劍閣的弟子,還是白雲宮的女冠,都驚呼著躍出了窗外,此時完全已經沒有了敵我的界限,個個奮力爭先,隻求能將玉石俱焚的兩人拉開來。
劍入,血出。兩柄劍幾乎是同一時刻劃破對方的肌膚,切入血脈。
劍氣風聲帶動他們的長發,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劍光照亮他們兩人的臉。仿佛是幻覺,衛莊看見她對著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居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或許……這樣的收梢,也好。
"叮、叮!"
在劍刃剛切入肌膚的刹那,陡然間仿佛憑空有大力推來,兩把劍刃同時一震,反向彈了開來。兩人的手同時感到了酸麻,身形卻繼續交錯而過,衝出幾步才踩著琉璃瓦站定。
生死在一線間擦身而過。
站定回首,兩人下意識的順著方才那兩縷指風來的方向看去,看見了最高處的飛簷上有個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華瓔微微一驚,發覺層疊的屋頂上黑壓壓的一片,原來是鼎劍閣所有的子弟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在雨中齊齊跪了下來。
"大哥。"陡然間,衛莊手裏的劍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站在望湖樓最高處那個白袍人影,眉峰一斂,居然有些無奈的低下了頭去。
白雲宮的人齊齊動容——大哥?鼎劍閣的閣主、十五年前號稱武林第一的風澗月?
華瓔的手下意識的扣緊了劍,發覺方才被震開時虎口仍在微微發麻。
風澗月……她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自從十五年前敗在靜冥師傅的劍底後、這個曾經風雲一時的人在江湖上已經成了一個影子,一個飄逝的傳奇。
她下意識的一步步退後,來到了眾位師妹麵前,示意三師妹華雲先回空無一人的樓裏、將大師姐和六師妹的穴道解開。
連風澗月都來了……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拔劍護衛著身後的諸位師妹。無論如何,她會盡力保護好同門的姐妹。
"咳咳……你還知道叫我大哥。"風澗月的聲音是低低的,然而有壓不住的憤怒和威嚴,"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誡你,無論如何,不許再去和白雲宮為敵!"
暗夜中,借著依稀的燈火,華瓔隻能看見站在最高飛簷上的剪影。高而瘦,說話的時候不停咳嗽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據說十五年前,傷在靜冥師傅劍下後,這個人一直臥病不能再出江湖——
然而,方才那隔空而來的指勁,卻是那般駭人的淩厲。
"大哥,你快進樓裏吧——你不能淋雨的!"驚訝的,她第一次看見向來驕傲飛揚的紫衣人那樣恭謹的說話,"要罵我,也先進樓裏來吧!"
望湖樓的燈火下,華瓔終於看見了這個傳說中的人物。
然而,令所有白雲宮子弟微微失望的是,風澗月原來隻是這樣普通的一個人……大約三十多的年紀,麵容蒼白,在尚不寒冷的初秋卻穿了一件不知什麼料子的皮袍——
甚至連眼神都不是有神采的,仿佛隻是兩朵灰燼中的寒焰,在雨中欲滅不滅。大約是傷勢久治不愈的緣故,高大的男子瘦峭得有些嚇人,眼睛深深的凹了進去。
在鼎劍閣子弟的簇擁下,他坐在一張鋪了皮毛的椅上,連連咳嗽著,用手中幹燥的布巾拭去身上的雨水。衛莊沒有說話,佩劍站在他一側。
"你的武功倒是越來越長進了。你知道我不能亂動真氣,還背了我到處惹事——方才彈開你的劍、我可是幾乎連命都搭進去了。"許久,等咳嗽稍微平定了一些,風澗月將手巾扔到案上,冷冷看了衛莊一眼,眼色冰冷,"傷了人沒有?"
"沒有。我也隻是扣了人,想向靜冥宮主要那株青鸞花而已。"在大哥麵前,衛二公子的神色居然變得如此地安靜,沒有傲氣也沒有鋒芒,老老實實回答著每一句話。
聽到二弟的回答,風澗月不知為何忽然間又劇烈的咳嗽起來,連忙去拿案上的手巾,然而已經是來不及,身子一傾一口血便噴在了衣襟上。
"大哥!"衛莊的臉色白了白,連忙用手巾擦拭他的袍子,卻被風澗月一手擋開,病弱的男子不停地咳嗽著,然而眼光亮的怕人:"咳咳……如果你還要叫我大哥,就對我發誓、從此後再也,咳咳,再也不對白雲宮任何人動手!"
白雲宮的女弟子們都吃了一驚,麵麵相覷。華瓔一直是在全神貫注的防備著,生怕鼎劍閣兩大龍頭會麵了以後會驟然對門下姐妹出手,此刻聽著風閣主這樣的命令,卻也是微微一愕。隻有大師姐華清仿佛早料到這樣的場麵,隻是極輕極輕的歎了口氣。
紫衣銀劍的衛二公子默然,眉頭緊緊蹙起,不說話。
風澗月的臉色更加嚴厲,蒼白得有些可怕:"說!"
"我不說!我不說!"衛莊陡然退了一步,眉峰揚起,臉上的神色堅決而激烈,"拿不到青鸞花你會死的!大哥,我不會看著你死——哪怕夷平白雲宮我都要把解藥拿到手!"
"好,那麼你先打倒我,踩著我的屍體出去——"陡然間,風澗月沉沉說了一句,然後站了起來,走到年輕兄弟的麵前,"不然你休想去碧城山搗亂。"
衛莊一時語塞,抬頭看見兄長的眼睛,陡然心頭一震,再也說不出話——風大哥年長自己一輪,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是一起在江湖中相依為命長大。長兄如父,他雖然飛揚不羈,然而大哥的話他從來都是聽從的。
看著二弟不再激烈的反對,風澗月歎了口氣,再度輕輕咳嗽了起來,看見旁邊白雲宮一眾女冠們詫異的眼光——陡然間,病弱的人眼裏,閃過了極其複雜的光芒。
"請問這位道長尊號?"看到華瓔手中那把淺碧色的劍,風澗月眼睛閃了閃,忽然輕輕問,聲音很柔和。
華瓔怔怔的看著他們兄弟之間的爭執,此刻見鼎劍閣閣主忽然轉頭問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我……小道道號華瓔,是白雲宮靜冥師父門下二弟子。"
"咳咳……二弟子華瓔。"有些笑意的,風澗月咳嗽了幾聲,點點頭,"聽說靜冥近年收了一個徒弟,資質驚人,想來就是你了——短短幾年能將白雲千幻劍法練到如此境界,的確是百年難得的奇才。"
他看著她,眼睛裏的神色卻有些遼遠,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華瓔的臉紅了一下,低著頭咬了一下嘴角——她為人向來矜持低調,被鼎劍閣閣主這麼當眾一誇,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而,正在她有些忸怩的時候,風澗月卻有些意外的結束了這次鬧的沸沸揚揚的衝突:"請回去替我問候你師傅好……就說故人久不見,祝她修為更進吧!這次二弟年輕氣盛,冒犯貴派,還請多多見諒。"
所有姐妹都怔了怔:本來以為是以死相拚的場麵,居然如此輕鬆的就掩了過去?
"大哥!"衛莊卻有些不甘地叫了起來,眉間有一種孤憤,"你還要讓著她?你都快要死了,還要讓著她?林芷那個女人都已經認也不認你了,那樣沒良心,你還——"
"住口。"話才說了一半,風澗月驀然回頭,目光冷如冰雪,連旁觀者心裏都是一寒。
"各位道長,請先走吧——我和二弟還有話要談,恕不遠送。"用目光逼回了兄弟的話,風澗月頭也不回的對著那幫女冠們淡淡道。
華清抱劍一禮,道:"那麼,風閣主,我們告辭。"
和眾位姐妹到了樓梯口,華清卻出乎意料的站住了,似乎是遲疑了又遲疑,終於忍不住回頭,低低說了一句:"還是、還是請好好保重吧……十五年了,她真的都忘了。"
眾位姐妹都不知道大師姐說的什麼,卻看見風澗月瘦峭的肩猛然一震,回過頭來,定定看著掌門大師姐,似乎極力回憶著什麼,許久才問:"你……?"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風閣主隻怕是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吧?"華清師姐一向孤高清冷的瓜子臉上,驀然有淡淡的笑意,隻是微微一稽首,便帶著大家走下樓去。
華瓔本來想跟著走開,但是目光掃到樓中那一襲紫衣,便不由得遲疑了一下。這一遲疑,便讓她落在了眾人的後麵,孤零零的分外觸目。
今日一別之後,不知道相見又是何日。
這七年來她過得平靜,但是他又怎樣?他、他又做過什麼樣的事情,遇到過什麼樣的人?……他與她,生命中都有大段大段不為對方所知的空白,正是這種空白造就了夢幻般旖旎的初遇,卻也因為這種空白帶來的不確定和不安、讓她放棄了一切。
劉郎已恨蓬山遠啊,如今,卻又隔了蓬山一萬重。
"小妍。"看著她走到了樓梯口,衛莊忍不住脫口輕輕喚了一聲。然而他不喚還好,一聽到他的聲音,仿佛如夢驚醒般的,素衣道服的女子一下子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匆匆下樓去了。
華瓔咬著牙,一直到單薄的唇都失去血色,隻是低著頭匆匆地從望湖樓上拾級而下。下到樓門,看見一眾姐妹都已在那裏等待了,六師妹手中的琉璃燈晃晃搖搖,映出了大家幾分好奇、然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想,這次回去,她那隱藏了多年的心事,恐怕是再也逃不過師傅的詢問了。
"大家都走吧,快點回去,不然師傅要擔心了。"華清大師姐還是能鎮得住場麵的人,尷尬的氣氛中,她意味深長的看著自己,然後終究沒有問什麼,隻是淡淡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