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下一統:施琅收複台灣(3 / 3)

然而甫一交手,劉國軒就發現自己錯了,施琅的炮船比他小不假,但卻排成了一種奇怪的陣型衝向他,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發現施琅水師以五艘為一對,已經把他們鳥船編隊團團包圍了,四麵全是呼嘯的炮彈,笨重的巨型鳥船,一下子被籠罩在火網中了。沒過多久,一艘艘鳥船被擊沉。澎湖水師,完了。

劉國軒的果斷出擊,成了整個戰局的轉折點。明鄭水師的官兵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軍的陣型,好比一張網,他們引以為自豪的巨型戰船,在密集的火網中一艘艘沉沒。澎湖守將邱輝、曾瑞、王德、吳福、王受的戰船相繼被擊沉。逆境之下,劉國軒發動了最後一擊,以噴筒火箭向清軍反撲,焚毀清軍戰船多艘,清軍也傷亡慘重,總兵朱天貴戰死,施琅的愛將藍理受重傷,肚皮被射破。此時,施琅押上了所有的預備隊,外圍待命的八十艘戰船全數投入戰鬥,他親自帶領旗艦向劉國軒衝鋒,力不能支的劉國軒終於崩潰了:他的旗艦被擊沉,他本人乘小船離開;他的艦隊全線潰敗,戰船或毀或沉……

倉皇離開的劉國軒,在登上小船的一刻,或許會想起來:施琅這套奇怪的戰法,正是著名的“五點梅花陣”,那是明鄭水師抗擊外敵,收複台灣的時候曾經用過的,那時候,那個人,經常用。

堪稱中國古代史最大規模海島攻防戰的澎湖海戰,至清晨終於見出了分曉:清軍擊沉俘虜明鄭水師大小戰船二百艘,殲敵一萬兩千人。劉國軒僅帶二十六艘戰船敗退台灣島。這是一場讓明鄭水師輸光了所有家底的戰役:那支曾經嘯傲東亞的明鄭水師,主力已在此戰中損失殆盡。鄭氏家族在台灣島二十一年的統治,至此也大勢已去。勝利,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澎湖慘敗之後,明鄭政權上下都很驚慌。最驚慌的當屬鄭克爽,施琅的父親就是鄭成功殺的,此時“爺債孫還”,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台灣島上也流言滿天飛,說施琅這次來就是複仇的,要殺光鄭家所有子孫來陪葬。劉國軒也很驚慌:當年殺施琅父兄的事情,就是他執行的。眼見大勢已去,又該何去何從?

所以在澎湖戰役之後,明鄭政權就忙著開會,一幹人等嘰嘰喳喳,卻連個像樣的主意都拿不出來,主流的意見就是跑,至於往哪裏跑,有說去南下菲律賓的,馮錫範甚至還想過北上日本。還沒商量出個醜寅來,又傳來消息,台灣寧靖王自殺了。這個寧靖王,就是當年跟隨鄭經來到台灣的明朝宗室朱術桂,一直被視為明鄭政權對外的一塊“招牌”。大勢已去,“招牌”也沒了。

當時的台灣島,可謂人心惶惶,什麼流言都有,家家戶戶忙著逃難。許多有錢人二話不說,卷起東西乘船南逃東南亞。就在這時,澎湖之戰中的敗兵,也陸續跑回台灣島了,缺胳膊斷腿的,陸續在東寧街頭出現。正當大家人心惶惶時,逃兵們的話,卻讓許多人不慌了:我們都是清軍放回來的。

他們確實是清軍放回來的,澎湖之戰,施琅累積俘虜近萬人,對這些士兵,施琅的態度是“去留尊便”,有願意留下的自然好,願意回台灣和家人團聚的,還發放路費。施琅優待俘虜的事情很快在台灣島傳開了:對俘虜都這麼優待,何況台灣?

在得知消息的明鄭政權中,投降的建議很快占了主流。但是有一個疙瘩卻始終不解:施琅是和鄭家有仇的,他要報仇怎麼辦?

施琅來解疙瘩了:其實清朝平定台灣的整體方略,在戰前就定下來了,就是“寓撫於剿”,即在戰場取得壓倒優勢的情況下,采取招撫手段,力爭和平解決問題。在攻克澎湖列島後,施琅並沒有急於進兵,相反則在澎湖休整,不斷向明鄭政權發出和平信號。和平解決的突破口,還是放在了剛剛交過手的劉國軒身上。他從台灣俘虜中找到了劉國軒的親兵,托他給劉國軒捎話,表示不會與劉國軒為仇,如果劉國軒能促成明鄭歸降,他甚至願意和劉國軒結成兒女親家。為了表示誠意,施琅“折箭為誓”,對於軍人來說,這好比是發了毒誓。

施琅的誠意,最終打動了劉國軒,在明鄭政權內部,他開始極力主張歸順。他的意見在明鄭集團中尤其重要,畢竟現在台灣最後一支軍力還在他的手中,他都要降,別人還有什麼辦法。

一向喜歡弄權的馮錫範也沒了主意。在劉國軒的堅持下,明鄭政權向施琅提出了條件,即清軍入台,必須尊重“三不傷”原則,即不傷百姓,不傷官民,不傷宗室。施琅全部答應。這時候的台灣島上,已是“民心既散,誰肯死守”。歸順,已經水到渠成。

七月十五日,台灣延平郡王鄭克爽上降表,正式宣布投降。七月二十五日,康熙皇帝下赦諭,接受鄭克爽投降。八月十三日,施琅率一萬水師,從鹿耳門進入台灣受降。明鄭政權全體官員前來迎接,施琅當場宣布安民告示,禁止官兵劫掠百姓,一路紀律嚴明,於台灣百姓秋毫無犯。之後施琅巡視台灣南北,安定地方。十一月二十二日,清軍班師回朝,將鄭克爽並台灣官員一幹人等護送至北京。收複台灣的大業,至此徹底完成。

台灣的收複,意味著這場綿延數代人的戰爭,最終落下了帷幕,中國東南沿海,從此迎來了真正意義的和平。在這場戰爭中最終殊途同歸,做出選擇的人,也迎來了他們不同的結局。

進京覲見過康熙帝後,鄭克爽等一幹台灣降官們,得到了清王朝妥善安置,鄭克爽受封海澄公,從此世居北京。劉國軒和馮錫範受封伯爵。馮錫範的事跡不再見諸史料,這個弄權弄了一輩子的小人,應該徹底老實了。而職業軍人劉國軒,一度曾擔任過天津總兵,在任上清正廉潔、與民休息,尤其是他在天津推廣水稻種植,惠民頗多,也深受康熙賞識,之後康熙曾多次賞賜他財物宅邸,過世時受封太子太保。在明鄭政權諸多降將中,他應是最受信用的一個。其餘如林興珠等部將,也各有任用。當年鄭成功收複台灣時建立奇功的“藤牌軍”,在台灣收複兩年後更被調往黑龍江,參加了清軍兩次收複雅克薩的戰鬥,繼續屢建戰功。

在台灣平定初期的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年底,清政府“棄台論”一度甚囂塵上,即將台灣的全島人口盡數遷回大陸,隻留一空空荒島。持此議的,是大學士蘇拜,該主張在清廷上下頗有市場。連當年舉薦施琅的李光地也認為,台灣島是可以拋棄的,至於荷蘭人要占,隻要他們願意納貢稱臣,也可以由著他們占。連收複台灣決心異常堅決的康熙帝,在戰事勝利後,竟然也認為“台灣彈丸之地,得之無所加,棄之無所損”。如果此議成真的話,這無疑是曆史的倒退;之前幾百年,數代人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

關鍵時刻,卻還是施琅挺身而出,在台灣收複後,他為康熙上了著名的“恭陳台灣棄留疏”,在這份事關台灣命運的奏疏中,施琅絲絲入扣,以他幾十年來對台灣的理解,全麵分析了台灣對於中國的意義,包括軍事上鞏固邊防的作用,經濟上其沃野千裏,對國民經濟的支撐,甚至地處黃金海域,巨大的商業價值。奏疏中的每一個理由,都以他親身的見聞經曆為佐證,包括當年的海商經曆,海洋征戰,在各家勢力間的反複輾轉,更包括了荷蘭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日本人,不同勢力與它發生的戰火糾葛,這是一份詳細闡述台灣曆史的著名奏疏,以一個老將軍沉浮海洋的一生為佐證,證明一個簡單的道理:台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清王朝收複台灣的戰役,真正的戰鬥隻有一戰,前後不過兩個月,而事後關於台灣命運的爭論,卻長達八個月,幾乎所有康熙朝的著名人物都牽涉進來,每天口水滿天飛的爭吵。到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四月二十一日,這場爭論也終於有了結果:依施琅奏議,清政府在台灣設台灣府,下設台灣、鳳山、諸羅三縣,繼承了南明時期鄭成功在台灣的建製,以中央政府的名義設機構統治。這以後的台灣,進入了它又一個黃金時期。在經過了戰後早期的“回大陸潮”(移民紛紛返回大陸)後,更多的沿海移民進入台灣島,至清朝乾隆年間,台灣島的人口已經突破了百萬人。而其經濟貿易,也和大陸貿易圈連接在一起。兩岸之間商船遊走頻繁,貿易繁榮,台灣的物產遠銷各省。這個五千年來中國領土中的蠻荒之地,至此已成中國國土密不可分的東南重鎮。18世紀清朝重行“海禁”前的台灣,依然延續了它在東亞貿易圈中的特殊地位,更有了大陸的堅固依托,兩岸的經濟、文化,從此更成為難斷的血脈。

戰後的施琅,也得到了清政府的表彰,被晉封為“靖海侯”,並永鎮福建水師。之後施琅在台灣招納人才,穩定人心。並力主解除海禁,發展工商業。雖然也有過壟斷貿易,掠奪田產之類的劣跡,但因他不世的功勳,依然有理由得到尊重。

然而他做的最值得尊重的一件事,是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八月二十二日,即收複台灣戰役結束的伊始,那時候的施琅,是剛剛打贏一場戰爭的勝利者。全島上下,上至明鄭王室,下至官民百姓,對他無不恭恭敬敬。可謂威風到了極點。

然而就是那一天,一直威風的施琅,卻莊重地更衣、備禮,不坐轎、不騎馬,步行出發,來到了一個地方,焚香,叩拜,獻禮,恭恭敬敬,來拜見一個人,一個他念念不忘數十年的仇人,卻也是一個給予了他一條道路,並令他奮鬥終生的前輩。

他到的地方,叫國姓爺廟。他拜祭的人,是鄭成功。

自南安侯(鄭芝龍)入台,台地始有居民(大量泉、漳移民)。逮賜姓(鄭成功)啟土,世為岩疆,莫可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應為“父弟”)之職也。但琅起卒伍,於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剪為仇敵,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是而已!

追隨過他的身影,分享過他的光輝,衝撞過他的威嚴,逃避過他的憤怒,怨恨過他的絕情。然而沉浮起落,戎馬奔波,卻最終走上了和他一樣的道路,奮鬥著他所曾奮鬥過的事業。

直到此時此刻,相逢,未笑,恩仇卻早已盡泯。因為殊途同歸的他們,都是中華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