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萬萬沒想到,馮錫範自稱的“辭職”,其實是忽悠他的。幾天後,陳永華的辭呈送了上去,鄭經哪舍得他走,連忙找來馮錫範商量。麵對鄭經的垂詢,馮錫範又打感情牌,拿出給勞模做報告的派頭來,一個勁兒說陳永華這些年的艱辛,比如一心撲在工作上,身體每況愈下,家裏的事都顧不上雲雲。說得鄭經也感動了,既然如此辛苦,那還是準了吧。結果,陳永華的辭呈被批準了,但他“總製使”的官職卻被口口聲聲要辭職的馮錫範接替。陳永華這才明白,自己掉進了馮錫範早就策劃好的圈套裏:先騙你辭職,再頂你的缺。可現在為時已晚了,辭職是自己主動的,想找鄭經告狀也沒用。心灰意冷的陳永華不久鬱鬱而終,死後與夫人葬在台南大潭山。他的死意味著明鄭政權的頂梁柱塌了。大廈將傾,不可避免。
康熙二十年(1681年)正月二十八日,鄭經閉上了疲勞的眼睛。他的死因,有的說是中風,也有的說是腸梗阻。他走得還是很心安的。因為就在病重期間,長子鄭克臧衣不解帶,陪侍身邊。望著這個剛勇仁孝的兒子,後繼有人的喜悅令他很欣慰。臨終之前,鄭經專程把劉國軒叫到跟前,將跟隨自己一生的佩劍連同兒子都托付給了他,勉勵他輔佐幼主,抗清複明。然而他沒有想到,劉國軒辜負了他的希望。他寄托厚望的兒子,更是沒過多久便隨他而去。
就在鄭經過世後的第三天,即當年正月三十日,鄭經的四個弟弟,即鄭聰、鄭明、鄭仁、鄭柔,集體覲見董酉姑,大說鄭克臧的壞話。主要是說鄭克臧欺壓眾位叔叔,侵奪宗室財產。董酉姑雖然不待見鄭克臧,但也不敢輕信。董酉姑說,要不把鄭克臧叫來問問吧。馮錫範等的就是這句話。以董酉姑的名義,馮錫範召鄭克臧覲見。祖母召見,鄭克臧哪敢有疑,連忙進了董太夫人府。熟料他前腳剛進門,身後保護他的親兵毛洪、沈城就被擋在門外,接著馮錫範的親信蔡添迎麵衝來,伸手就是一刀,直刺入鄭克臧腹部。明白中計的鄭克臧忍痛瘋跑,還想著趕快脫身,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四個叔叔手持大棒圍了過來,如狼似虎地把他圍住痛打。這位被鄭經寄予厚望的接班人,就這樣被活活打死。當董酉姑明白鄭克臧被害後,一切都已經晚了。隨後,馮錫範等人迅速解除了董府的武裝,董酉姑本人也被軟禁。台灣的大權落在了馮錫範手中。這場造成明鄭政權劇烈內耗的爭鬥,史稱“東寧之變”。
東寧之變後,明鄭政權的上層展開了一場大清洗。諸多曾是鄭克臧近臣的官員或被殺或被罷。先後發生了“沈瑞事件”等大案。陳永華嫁給鄭克臧的女兒自殺殉夫,侄兒陳繩武被撤職,台灣島上一片血雨腥風。為了遮人耳目,馮錫範發布文書,曆數鄭克臧罪惡,但畢竟是騙不了人的,結果“民心軍心盡喪”。但馮錫範不管這個,自己權力不喪才是最重要的。此後鄭克爽即位,馮錫範晉位忠誠伯,從此大權獨攬。董酉姑因痛惜長孫的被害,“日日啜泣鬱歎不已”,半年之後也撒手人寰。而在整個政變中“失語”的劉國軒,作為回報,被加封為“武平侯”,成為台灣軍界第一人。此後他離開東寧,趕赴台灣海防要塞澎湖,在當地抽傭調丁,擴充軍力,將澎湖守軍增加到了兩萬人,並且在極短的時間內修築起了堅固要塞,史載“星羅棋布,堅如鐵桶”。算是躲開是非做了點兒實在事。相比之下,大權獨攬的馮錫範就不幹正事了。比起陳永華的執法嚴明,他反其道而行之,帶頭圈占土地,並提高賦稅,盤剝商旅,更將製糖、販鹽等重利行業收歸自己名下,謀取暴利。台灣島從他當權後,連年物價暴漲,僅大米的價格,兩年裏就上漲了八倍多。陳永華一生嘔心瀝血、振興台灣的努力,幾乎被他敗壞殆盡。
眼見台灣島的經濟狀況越發惡化,馮錫範也無可奈何。他搞陰謀是好手,搞建設就是白癡了,因此他也就幹出了更白癡的事,竟然連年組織船隊到大陸打劫,結果自然損兵折將。不滿他統治的兵將們更紛紛向清王朝投誠。危急局勢下,馮錫範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勒令台灣全島廣修堡壘,家家出人丁入伍,把小小的台灣島,修成了碉堡林立的鐵桶陣。這更鬧得百姓怨聲載道,民變不斷。
台灣的“利好”消息,主要是通過福建總督姚啟聖傳來的。作為長期主持平台大計的封疆大吏,姚啟聖費盡心思。他的情報站做得很好,在台灣各處都安插有他的眼線。明鄭政權的一舉一動,清王朝都能及時得到消息。因此,麵對大好機會,清王朝自然開始了部署。除了施琅就任福建水師提督外,清政府更下令,命令全國各地的大型戰船盡數集結在福建沿海,用於給養輸送。同時,給予施琅絕對的信任。康熙本人在給施琅的詔書裏就說得很明白:陸地作戰,我也許還能部署。海上作戰,確實是你的專長,所以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奏報。
即使形勢一片大好,但清王朝反對“征台”的聲音依然很大。當時大多數大臣都認為遠洋作戰,勝負不可預測,不如不打。更有人荒唐地說什麼“以靜製動”。就在“東寧事變”發生的前後,北京上空突現彗星。這在古代屬於不吉祥的“掃把星”,這下可又給了反對派口實。以“天變”為名,戶部尚書梁清標又上書反對。重壓之下,康熙不為所動。偏偏這時候的施琅,又幹了一件“犯忌諱”的事。他於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一月,上了著名的《秘陳專征疏》,要求朝廷給予他“專征”的大權,不受任何人節製。這下可引起了軒然大波。在高度專製的清王朝,又是漢臣,還是個“叛將”,提這樣的要求,和謀反也沒什麼兩樣了。而且施琅此舉,不但得罪了“反戰派”,連本與他一個陣營的福建總督姚啟聖也得罪了。姚啟聖這個人,後半輩子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謀劃平定台灣,包括情報搜集、物資準備、操練兵馬,樣樣都貢獻頗多。他時常對人說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親自提兵東進,平定台灣島。沒想到大戰未開,理想先讓施琅斷了。
但施琅並非有意和姚啟聖過不去。姚啟聖是個能臣,但並非樣樣都能。打仗是一個需要獨斷專行的活兒,到時候兩個領導全去,大軍聽誰的?而且在進軍方略上,施琅和姚啟聖更是分歧嚴重。姚啟聖主張乘東北風進軍,但施琅的主張卻是南風。這就涉及了地理學問題。如果乘東北風進軍,就需要在十月出兵;如果乘南風,則需要在夏季出兵。在姚啟聖等人看來,南風風力微弱,船隻行進緩慢,根本不利於海上作戰。兩人各執一詞,爭吵了多次,最後實在爭吵累了,就奏請皇帝裁奪。
對於康熙來說,這些征討台灣前的風波,可以說樣樣都是兵家大忌。朝臣眾口一聲地反對,老天爺也出“凶兆”,寄予厚望的前線統帥還沒開打就先掐了起來。
但康熙收複台灣的決心是異常堅定的。在經過了反複權衡,並征求了大學士明珠等人的意見後,康熙做出了他的選擇:同意施琅的要求,將軍事指揮權完全交給他。要什麼給什麼,隻要你能做到一件事——收複台灣!
平台大業,從此進入了“施琅時間”。事實證明,康熙帝的選擇是對的。
乘南風還是乘東北風,表麵看來沒區別,其實卻區別極大。東北風猛,南風柔和。海洋作戰,如果乘東北風,則船速迅猛,衝擊劇烈。艦船對陣,風向選得對,就可事半功倍。
但施琅卻偏偏選擇了南風,原因很簡單:平定台灣,表麵上看是要打海戰,但實際上是要打攻堅戰,勝利的關鍵不是摧毀明鄭政權的水師,而是他們密密麻麻的堡壘,尤其是他們在澎湖苦心經營的防線。
所以南風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東北風劇烈,船隊很容易被吹散,到時候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了。南風平穩,即使攻堅受挫,也能夠從容布置,穩健攻擊。所以南風才是最好的選擇。
平台的路線圖也早早確定了下來。此時的台灣島,就像一隻蜷縮成一團的刺蝟,等著紮你個鮮血淋漓。要吃掉他,就要拔刺。刺的名字,叫澎湖。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五月,福建總督姚啟聖奏報,攻台戰役一切準備已經就緒。康熙隨即下詔,命令全軍枕戈待旦,相機出征。六月,堅持南風進兵的施琅終於等到了他盼望已久的風信。乘著烈烈南風,兩萬清軍,六百三十艘戰船,在施琅的率領下誓師出征。他們誓師的地點,就是當年鄭氏水師曾經的光榮之地——銅山。五十七年前,草創時期的鄭氏水師第一次在這裏浴血奮戰,重創荷蘭,從此開始了爭霸海洋之路。
五十七年後,在六十三歲的施琅的率領下,這支大多由當年鄭氏水師後人組成的艦隊,跨海東征,去完成一項比前輩們更偉大的使命:結束海峽兩岸長達五十九年的分裂,收複台灣。
這支水師的將領,大多數都是鄭氏家將的後裔。比如在之後戰鬥中建功頗多的陳蟒、董義等人,其父輩都是鄭氏水師的幹將。從裝備上說,這支水師更可以算是中國曆史上空前強大的艦隊,其戰船同樣仿製歐洲戰艦,火力強大。其中由施琅親自坐鎮的大型炮船艦隊,擁有炮船五十六艘,每艘炮船的載炮都在五十門以上。這是一場誌在必得的跨海東征。
六月十五日,艦隊兵臨澎湖南大門八丈島,明鄭水師的巡邏船,很快發現了他們。劉國軒聞訊後大驚,命令澎湖列島全線戒備。當時宣毅總兵左鎮建議主動出擊,乘清軍立足未穩時發動進攻。這時清軍的大部分尚在後麵,如果此時出擊,尚有獲勝機會。黃昏時分,明鄭將領丘輝又意圖趁夜夜襲。但如上建議,皆被統帥劉國軒拒絕。這位一生戰功卓著的名將,此時的表現,卻像極了春秋時代的宋襄公,同樣,也將付出宋襄公的代價。
六月十六日,清軍第一輪攻擊開始。清晨時分,施琅發動攻擊。雙方在澎湖海麵惡戰,清軍出師不利,被劉國軒依托海島炮台猛轟加以側翼合圍,險些被包了餃子。危急時刻施琅親督戰船反撲敵陣,與興化鎮吳英前後夾擊,總算突出重圍,是役清軍傷亡慘重,陣亡兩千多人。連施琅本人也眼睛負傷。之後至二十一日,雙方在澎湖列島相互衝殺,互有勝負。犬牙交錯的態勢一直在持續。局勢的發展,越發對施琅不利。事實證明,以劉國軒在澎湖的苦心經營,壁壘縱橫,清軍欲突破澎湖,卻是何其難,一旦局麵膠著,等著台灣本島援軍到來,施琅的攻台大軍,很可能會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
所以在二十一日戰罷後,當時清軍中,已經出現了暫且退兵的聲音。畢竟此時損失尚不大,同時台灣本島的援軍也勢必正火速增援,暫且退兵等待戰機,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但施琅不為所動,更頒下嚴令:退兵者斬!他一生的理想、信念,皆維係在這慘烈的一戰上,更何況他堅信,他的判斷不會錯,苦苦等待的戰機,就在眼前了。
二十二日,戰機到來。
是日清晨開始,平靜的澎湖海麵忽然狂風大作,施琅的判斷是對的:西南風來了。激動的施琅火速布置,清軍兵分四路,施琅親自率領五十六艘巨型炮船,攻打劉國軒的主陣地娘宮廟。總兵陳莽率領五十艘戰船,從側翼攻打基隆嶼,牽製劉國軒的防禦。董毅率領的西路軍登陸牛心灣,夾擊西路明鄭軍隊。其餘戰船跟在施琅身後,作為後援。呼嘯的西南風,果然成了清軍進攻的助推,乘著風勢,清軍奮勇衝殺,一舉突破劉國軒的主陣地。關鍵時刻,劉國軒卻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他本來有堡壘優勢,穩固防守是上策,但此時他卻一反常態,率領水師主動出擊,和施琅殺成一團。當然他也是有信心的,他率領的,正是從鄭經時代開始就揚威東亞海洋的王牌戰船——鳥船。這種載炮上百,擁有三千斤巨炮的巨無霸,火力遠遠強於清軍主力戰船。在劉國軒看來,施琅選擇攻擊,其實是一種“自殺式”打法,以明鄭水師優勢的配備,完全可以將清軍聚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