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下一統:施琅收複台灣
在清王朝決定武力收複台灣之前,施琅已經等待很久了。康熙六年的那次覲見之後,他被康熙帝解除了兵權,在京閑住。康熙除鼇拜,沒他什麼事;平三藩,沒他什麼事;抗擊鄭經侵擾,還是沒他什麼事。
這倒不是因為朝廷瞧不起他,實在是因為他武力平台的主張,和清王朝招撫路線背道而馳,所以隻能讓他閑著。但他當年那份奏折卻並沒白寫,清王朝依他奏議,大力招撫明鄭政權的軍民,台灣島上的兵將也多有歸附。用其謀,卻不用其人,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十三年。
起初,清朝君臣對施琅十分輕視,因此他得不到重用。後來施琅受命平台前,康熙帝在接見他的時候也承認,其實早就要給把這個重任給他,但因為朝野上下對施琅輕視頗多,因此也隻能擱置。被輕視的原因:一是因為他是一個叛將,對於恪守忠孝的封建大臣來講這一條就足夠讓人鄙視。二是因為他的脾氣,施琅的綽號叫“海霹靂”,不但打仗很霹靂,做人更霹靂,凡事都要爭個先,顯得自己有能耐。當年得罪鄭成功,是因為這脾氣。後來得罪朝中大臣,也是因為這脾氣。就連後來一心舉薦他的重臣李光地,早年也曾對他印象惡劣,說他“性驕狂,無以成事”。
賦閑的十三年對施琅來說是很苦悶的,不但朋友少,甚至還經常出現經濟上的困難。他雖然被封為伯爵,有國家的爵祿,但按照李光地後來的記錄,施琅的爵祿經常被扣著不發,有時候甚至要靠他老婆做針線活兒貼補家用。對於一個官員來說,這樣的日子可謂艱辛。
皇帝不管,同僚不待見;工作沒人找,工資沒人發。這大體就是施琅在這十三年的全部生活了。
沒人待見,就千方百計地讓人待見。明明家裏窮,還散盡家財去送禮。朝中重臣的家門他幾乎都串過,串到最後人人見了他都躲。工作沒人找,就主動找工作,沒權力管兵,就管能管的。比如觀測風向,估算台灣海峽的風信,每天堅持寫日記,看地圖,籌劃平台方略。沒人要求他這麼做,但他卻做了。因為這是他的理想。
跨越台灣海峽,收複台灣,實現國家統一。這就是“叛將”施琅的理想。一般人認為,他有這個理想,主要因為他和鄭成功的“世仇”,他主張武力收複台灣就是為了報仇。但是在他給康熙的奏折裏,他指出台灣的這種局麵延續下去,國家每年就要承受大量的損失,沿海百姓死傷無數,解決這個問題,是為人臣子的責任。有人認為這屬於套話,但是看他跨越台灣海峽後的表現,就知道這些都成了實話。
無論後人對他有什麼樣的評價,為一個崇高的理想而孤獨奮鬥十三年的施琅,是令人敬重的。
日久天長,尊重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比如成為大學士的李光地就是其中一個。李光地和施琅是福建老鄉,起初他對施琅的印象並不好,但是隨著交往加深,他越發認識了這位老將軍的決心,從此對朝廷極力推薦施琅。
這時候的清王朝開始意識到,收複台灣是勢在必行了。
其中的原因,除了明鄭政權的威脅外,更現實的卻是經濟問題。為了防備明鄭政權侵擾,多年以來清政府厲行“遷界禁海”政策,斷絕沿海百姓與明鄭政權的聯係,但這個政策是把雙刃劍,對清朝自身也造成了損失。遷界禁海涉及的省份,主要包括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東南重地,這些地區是清王朝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遷界禁海”令一下,東南沿海三十至五十裏的區域全變成了無人區,僅福建一省荒廢良田就達三百萬畝,一度欣欣向榮的海外貿易全數禁絕,更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長此以往,恐怕用不著明鄭政權來“抗清複明”,東南沿海就將發生民變。
此時,清王朝在西北還有一個強大的對手——葛爾丹。準噶爾蒙古對清王朝的侵擾愈發頻繁。要平定準噶爾,東南沿海的穩定就是前提。東南沿海要穩定,就必須一勞永逸地解決台灣問題。所以在三藩之亂平定後,台灣問題也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多次招撫失敗讓清王朝明白,武力解決才是最好的選擇。
但對於此時的清王朝來說,武力解決並不容易。
最現實的就是海軍問題。清軍水師素來弱於明鄭政權,在多次戰爭中,雙方在戰船性能和作戰素質上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從康熙十六年(1677年)開始,清政府恢複了福建水師的編製,以萬正色為水師提督,同時在江蘇連雲港、山東登州、廣東惠州等各地廣設船廠,仿照明鄭水師,製造大型戰船。這一時期,清政府采取了“更名田”的政策,全力發展農業,國家收入增加,有經濟能力去建造大型戰船。但最緊要的,卻還是水師將領的人選。
重建福建水師的時候,清王朝選擇的水師提督是萬正色,而不是施琅。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這個萬正色聽話,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人緣好。在就任水師提督之前,他是湖南嶽州水師總兵,有作戰經驗。但跨海作戰不是鬧著玩的,萬正色之前的軍事生涯大多都是在鄱陽湖、長江這些江河裏,跟大海是不能比的。後來在反擊鄭經入侵的戰鬥中,這位提督非常英勇,打了不少硬仗惡戰,但連戰連勝的結果,卻是他被打出了“恐鄭症”。尤其是在收複廈門的戰役裏,按照福建總督姚啟聖的計劃,此戰不但要收複廈門,而且要活捉鄭經。然而兵力三倍於鄭氏軍隊的清軍,卻硬是被明鄭水師打開了一條血路,成功突圍東歸。明鄭水師強大的火力和超強的作戰素質,算是把萬提督打怕了。在平定三藩後,康熙帝給福建水師下詔,要求福建水師加緊操練,準備平台戰爭。哪知萬正色上了一道叫“三難六不可”的奏疏,大體意思是說明鄭水師強大,劉國軒等武將勇猛,福建水師不是對手雲雲,中心思想就是既不想打,也不能打。值得一提的是,對萬正色的這份奏疏,清朝中央許多高官都是讚同的,比如兵部侍郎溫帶、禮部侍郎吳努純、刑部侍郎介山,都附議萬正色的看法。
因這份奏折寫得太過分,連一向沉穩冷靜的康熙都失態了,當場大罵萬正色:“我使他有本事,委他重任,他卻畏服賊將不成。”但罵人不解決問題,罵完了還得幹活,可誰去幹呢?萬正色是不能用了。此時,無論是身在福建籌劃平台的姚啟聖,還是內閣大學士李光地,都不約而同地推薦了一個人:施琅。
對施琅,康熙不是沒有過考慮,但還是對他不放心。因施琅名聲太臭,大家都覺得這人誇誇其談,徒有其表。當姚啟聖推薦施琅時,就曾有禦史拿出早年施琅征討台灣失敗的例子來說事。康熙詢問李光地時,李光地極力舉薦,並認為施琅“若論才略,實無其比”。隨後康熙召見施琅,施琅以其十三年來對台灣形勢絲絲入扣的研究,得到了康熙的賞識。康熙十九年(1680年),苦苦等待了十三年的施琅終於獲得任命,以太子太保銜受封福建水師提督。對施琅的毛病康熙也是知道的,臨走之前,康熙專門囑咐施琅,到了福建以後,最要緊的就是和當地文武搞好團結。
就在施琅得到任命的同時,台灣海峽那邊也傳來了“利好”消息:統治台灣島十八年的明鄭延平王鄭經過世了。
在敗退回台灣後,鄭經再也不複往日的壯誌雄心,每日就知遊玩享樂,“極島中之華麗”,大興土木,建造行宮,更常深入叢林打獵。史載“歡飲校射,夜以繼日”。日常事務都放手交給“監國”的長子鄭克臧做。按說事情到這一步還不算糟糕,鄭克臧此人很有能力,又有陳永華輔佐,在台灣民望很高。但他的“出身”成了問題,他是鄭經偏房小妾生的,而且此時鄭經的母親董酉姑也還在世,對這個孫子很不待見。最重要的是,此時明鄭政權的政治派係已經分為了兩派:一派是以陳永華為首,輔佐鄭克臧監國的留守派;一派是以馮錫範、劉國軒為首,曾跟隨鄭經西征的西征派。島內的政局隱隱有了內亂之勢。
董酉姑之所以不待見鄭克臧,關鍵還是因為鄭成功的死因。作為鄭成功的結發夫妻,她與丈夫感情很深,但丈夫的死,導火索卻是鄭經的“風流債”。所以除了鄭經的正房夫人外,她恨一切勾引兒子的女人,以及她們生的孩子,包括鄭克臧。唯一招她待見的孫子,也就剩下鄭經正房生的鄭克爽了。
在鄭經的諸子中,鄭克臧是最有能力的,因他是陳永華的女婿兼弟子,行事頗有陳永華的風範,尤其是在鐵麵無私這一點上。擔任監國期間,對鄭經家族的弟兄,他一向約束很嚴。在性格上,鄭克臧很有其祖父鄭成功的風範,行事堅毅果決,處理政務井井有條,且自小受儒家教育,事父極其仁孝。鄭經在歸台後敢日日享樂,也是因為對這個兒子很放心。對政權內部的暗流,鄭經其實也早有防備。為保護兒子,鄭經特意劃撥了三千親兵給他,可謂關心之至。
但僅有關心是不夠的,此時台灣島內反對鄭克臧的勢力之強,是超乎鄭經想象的。其中上躥下跳最厲害的,卻是他最親近的馮錫範。馮錫範反對鄭克臧,主要還是陣營問題。他的女兒嫁的是鄭經的小兒子鄭克爽,在鄭經身體每況愈下的時候,要謀大前程,還得想辦法除掉鄭克臧,所以他四處串聯。鄭經的幾個弟弟鄭聰、鄭明、鄭智、鄭仁,素來在台灣橫行霸道,民憤極大。鄭克臧曾經製止過他們的不法行為,招來他們怨恨。如此一來,這幾個人自然結成了統一戰線。
這其中比較特殊的是劉國軒。從人品上說,劉國軒算是個正人君子,他是個一心隻知打仗的職業軍人,原本無心卷入這場糾紛。可他是馮錫範的父親馮登世的義子,馮家對他有再造之恩,而他本身也是一個很重情意的人。這種特殊的關係就讓他別無選擇。
對於馮錫範來說,他必須要除掉一個人——陳永華。
和女婿鄭克臧一樣,對於這場即將到來的變亂,陳永華也是渾然不覺的。聰明了一輩子的他,偏在這個問題上犯了糊塗,尤其是連敵人是誰都沒看清。在馮錫範的眼裏,陳永華是個敵人。可在陳永華的眼裏,馮錫範卻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每次見了他都極其恭敬,還經常謙虛地向他請教問題,兩人私下裏也經常飲宴聚會,探討時局。可他並不知道,這個滿臉正義感的老同事,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但馮錫範想扳倒陳永華卻還是很困難的。鄭經對陳永華的信任超過了任何一個人。馮錫範設下了毒計。一次和陳永華在一起喝酒,馮錫範借故聊起了不久前的西征之戰,從戰事的慘烈聊到時局的艱危,說到激動處,還忍不住抹了幾把眼淚。忠心王事的陳永華自然百感交集,唏噓感歎了一番。這時候馮錫範假裝愧疚地說:“西征戰敗,王爺(鄭經)意誌消沉,這都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罪過,我準備辭去侍衛的職務,以為這場戰敗承擔責任。”陳永華一聽就激動了:一個侍衛都能如此負責,我再賴在這個位置上,豈不是太不負責。於是陳永華當即表態:“你辭職,我也辭職。咱們弟兄們一起終老山泉,豈不是一件美事?”
陳永華冒出辭職的想法,倒也不完全是心血來潮。多年以來他嘔心瀝血,建樹頗多,但台灣的時局卻也每況愈下:外有清軍虎視眈眈,島內又權貴林立,鄭經一輩子很寬和,但寬和的結果就是勳貴飛揚跋扈,破壞國家法度。執法嚴明的陳永華和這幫人鬥了一輩子,也確實心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