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很多家庭故事,卻很少寫母親。
主要是不好寫。爸爸成天樂嗬嗬的,無論我拿他開什麼玩笑,他都可以笑納。媽媽不行。她是個蠻嚴肅的人,什麼事情都頂真,玩笑開得不當,她會惱火的。
小時候,我挺敬畏媽媽的。她是嚴母,對我管教很嚴,從站想到坐想到吃飯到走路,小到生活細節,大到人生目標,都給我規範好了。隻要是媽媽在的地方,我就很拘束,不苟言笑。媽媽內心裏想把我按照她的意願培養成為大家閨秀,獨立自強,可惜我是趕不上架的鴨子,始終沒有實現她的願望。我的疲遝,我的隨遇而安,我的不求上進,我的馬馬虎虎,都像極了爸爸,這令對我冀望甚高的媽媽非常失望。還是那句話:“種不好。”
曾一度,我和母親碰撞得厲害,那是在我青春期的時候,倆人像鬥架的公雞一樣紅眼相對,我在家裏都不怎麼說話,主要怕挑起個話茬來引起爭執。媽媽性格剛烈,樣樣要順她的意願,而我小時候脾氣特爆,總喜歡和她戧著幹,常為一言不合,兩人就久久不說話。爸爸夾中間很難做,總私下裏跟我溝通,說:“你這樣你媽媽很傷心,她說你也是為你好嘛!你幹嗎老頂撞她?你們倆一吵,她氣得飯也吃不下,胃也不好,有時候睡床上就哭。你就跟她道個歉,喊她聲媽媽嘛!”
我天生就不女性,從小看《紅樓夢》就不喜歡林黛玉,一個是小氣,再一個就是假清高,小心眼兒,屁大的事情就作死做活,又發病又吐血的。我和任何人鬥氣,都不耽誤活著,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不說話就裝沒看見。我娘從我眼皮下經過,我能當沒這個人一樣,這對我娘來說,簡直是折磨。說老實話,她要不是我娘,我才不跟她道歉呢,我低頭,是我沒辦法,娘是上天攤派的,不由我選擇。我在她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所以青春期的時候,我很恨我娘,老想著早早出去,而且多次在她責罵我的時候心生疑惑,我是不是我爸跟別的女人生的被她抱回來的呀?造成了她對我如眼中釘一樣。看著又不像,我實在是長得像她啊!
於是,我總結,我的早戀完全是我娘的壓迫造成的。老覺得她不愛我,老幻想著有一天有個男人能帶我走。我從小就有老男人情節,就是一愛就愛那個比我大十好幾歲的。原因是,在我小的時候,我是不能指望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把我救走並養活著我,這隻能指望那些工作的老男人了。依靠——這個詞對我很重要。我一直渴望有個依靠,雖然到現在都找不到。當然現在明白了,這世界除了自己,誰都不能靠——這話也是我娘教的。
我媽不能原諒我的早戀,她認為我耽誤學習,而且讓家庭蒙羞,很多人對我爸爸指指點點。最主要的原因,媽媽沒說,後來我理解了,她其實還是怕我感情不成,受傷害。從這點上,我爸真是個好爸爸,心理承受能力極強,能夠忍住不過問我的事情,即便是問,也是和言細語,雖然有批評,卻沒讓我覺得娘也打來爹也打。
戀愛的頭兩年,我過得很糟糕。我愛那個男孩,是因為他很寬容地待我,無論什麼時候我煩躁了,在家裏受委屈了,他都給我平靜和安詳,讓我有個很好的避風港灣,現在也這樣。
那年高二,我過了個有史以來最悲慘的年。男朋友跟他父母去了老家看奶奶,臨走的時候牽著我的手,百般不放心,說,不要跟你媽媽吵架,我隻去五天就回來,你乖乖的啊!那時候,我幾乎日日在跟我娘搞對抗。
壞情況還是出現了。不記得是什麼由頭,隻曉得母親很嚴厲地罵我,用的詞彙都是星星月亮螃蟹叉叉,圈圈和點點之類的BADWORD。那種羞辱,感覺自己不過是談個戀愛,簡直就跟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一樣。而我最不願意聽見的就是她說的:“以後被人甩的貨!還熱貼人家!”
我於是離家出走了,口袋裏就兩塊大洋和一張身份證。年初一的早上,我走在寒風中,孤立無援,哭得淚都結冰了。走遍整個城市,大約不停地走了十個鍾頭,街麵上沒一個店開門,來往的人群都穿著鮮亮喜洋洋。那一刻,我真想象她詛咒的那樣,隨便找個男人委身了,換些錢花花,從此墮落,讓她後悔終生吧!
我愛的那個男孩那時不在這個城市。以前我受了委屈,都奔向他,他會寬解著我,並最終將我送回家,堅定地支持我走進家門,不理會我說的“帶我走吧,我再也不要回去了!”他說,會的,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
我後來又累又餓又乏,就去了男朋友的宿舍。他宿舍的門不要鑰匙的,用身份證在門上一劃就進去了。
我睡在他的床上流淚,蓋著他的被子,內心一直呼喚著要他快回來。我怕等五天過後他回來,我都成幹屍了。後來就是耳鳴,後來就是頭疼,後來就是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地過了三天。不吃飯,不喝水。人到最後都快凍結冰了。
真快不行了,我趁最後一口力氣,還是厚著臉皮回去了。對我來說,生存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尊,而我又沒有墮落到那種程度,可以決絕地做出離經叛道的事情,諸如從此墮入紅塵。畢竟,我有個愛的人,我得為他活著,活到他有能力帶我走的一刻。
進門以後,我都打算擺出一副死屍的架勢,無論我娘說什麼我隻當沒聽見,以後的幾年,就當給地主婆當丫頭賣她幾年吧!出乎意料,我一進門,媽就抱著我使勁地哭,說你怎麼這麼傻?我叫你滾你就滾?!你知不知道媽媽急死了?都報警了!以後可不能這樣。
我的淚都流幹了,那一刻卻忍不住又哭。我很倔強的,很少當我媽的麵掉眼淚,吵得厲害了,就用眼睛狠狠地瞪我媽,那種冷峻和惡毒,可以將我娘的心挖出來。我還記得我媽曾經為此歇斯底裏過,喊:“看!看!再看把你眼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