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忙著端熱飯,看我吃,邊吃邊給我梳幾天不梳的頭。安排我睡覺,等我睡醒了,就躺在我床上摟著我說:“媽媽脾氣不好,媽媽有甲亢,你要原諒媽媽。你怎麼這麼傻呢?一個女孩子,你能去哪裏?要是碰到壞人怎麼辦?你不是要媽媽命嗎?”

我很少和媽媽親昵,接近。從小就跟父母保持一定距離。媽媽說,自從有了弟弟以後,我主動搬到床的另一頭去,讓弟弟跟媽媽睡。也很少撒嬌。從小看著弟弟跟母親撒嬌,跟媽媽親來親去,我都很羨慕,內心裏很希望母親也來抱抱我,親親。但我最終很自律,即便愛她,也不敢表現出來,而媽媽也很少抱我親我。我常聽媽媽說小時候她多疼我,每天抱著不撒手,即便弟弟在她肚子裏七個月了,下大雪的時候她還背著我走回家,不舍得我下地。我於是腦海裏總留下那個她形容的場景,看見一個很單薄的女人大著肚子笑盈盈地跟背上的小女兒說話,走在夜路上,雪花飄滿她的頭頂。我內心裏,這就是母親對我的親昵。雖然從我懂事後,我好像沒再經曆過這種身體的愛撫。

那次出走,媽媽久違地抱了我,讓我知道她是如此的愛我,害怕失去。隻是我們倆都將愛掩藏著不表露而將怨恨公布無遺。我於是想,為什麼相愛的人,不告訴對方自己有多愛TA呢?

我還是不習慣用我的肢體去表達對母親的愛,諸如我雖然有時候很想抱抱她,但始終伸不出手。我有時候很想親親她,但不好意思。

我是很大了以後,才體會出母親對我的重要。知道這世界,誰都會拋棄你,而母親始終會張開雙臂接納你,等你回家。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曾經預言的“被甩的貨”的話終於應驗。我將到手的熟鴨子給弄丟了。相戀多年的男友不要我了。我一直以為幸福在手,似乎早已經被我擁有,但此時我才發現,其實,幸福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他說走就走,很殘酷。

那時候我真要瘋了。家原本對我就不那麼熟悉,而我相依為命的男人又走了,我該走向何處?我都有過念頭,離開那座城市,不再讀書了,去陌生的地方自謀活路,填平傷口。

我內心裏很害怕,分手後很長時間都獨自承受,不敢告訴母親我孤單了。我是怕她用她一貫嘲諷的語氣說:“我早知道如此。”我已經很脆弱了,任何一句冰冷的語言就可以謀殺我,任何一根稻草都能壓垮駱駝。

是母親看出來的。她向來敏感,無論是嗅覺還是眼睛。她問,最近怎麼不見他來家了?以前他總來吃飯的。我假裝輕鬆地說,他忙。“不對,他忙也該來個電話。你們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媽媽拿出偵訊的手段步步緊逼,不讓我還沒成型的謊言出口。我招了,招得很痛苦。我驕傲的自尊心被母親剝離得如風化的岩石一般片片脫落,最終哭成一團。

我沒期望母親給我什麼好話,罵就罵吧,也許一頓惡罵能叫我從不忍分離中清醒,進而徹底離開那個男人。

母親隻拉著我的手,一句都不說。

後來的那段日子裏,母親攙扶著我走了很久,給我做好吃的——雖然我吃不下;跟我聊天,雖然我口頭應付著,心完全不在;給我買好看的衣服打扮我——雖然我已經失去了悅己的人。那是我成年後跟母親過得最親密的一段日子,倆人總約著去逛街,有什麼新聞我也主動跟母親分享,雖然不改老習慣,報喜不報憂。

後來,那個男人要求回來,我又背著母親跟他不清不楚。我知道依照母親愛憎分明的個性,她是永遠不能再接受這個男孩了,因為他曾經傷害過我,她是不會原諒的。可我沒辦法,分開那麼久,我沒有放棄過尋覓,尋尋覓覓,比來比去,我始終拿那個男孩當參照,總在找他的影跡。

果然,媽媽反對強烈。“他是個玩弄女性的男子!你怎麼這麼糊塗!過一次還要再去上當?他要再有這種事情怎麼辦?你受的罪還不夠嗎?”媽媽阻止。

我為了那個男人,又頂上了母親的壓力。我想,母親那一刻對他的憎恨真是希望我隨便嫁個阿貓阿狗都不能跟他了。可我做不到。我喜歡他,怎麼辦?我內心裏早已經原諒他了,並在他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裏,總是不停地自責自己,審視自己的無知和幼稚。

媽媽為了我,終於違心地同意了讓他回來,並且在那男人又一次誠惶誠恐地登門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我知道,母親肯違背自己的意願,完全是為了女兒。再以後,媽媽又完全接納了我的愛人,疼他如親子,隻因這個男人是女兒喜歡的,也希望自己對他好些,他能善待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

愛人和我母親很親,我和媽媽一吵架,他總向著我娘說我不是。用他的話說:“你媽媽的心,跟鏡子一樣明。你倒是糊塗得很。”

我說:“我知道她人好,就是嘴太狠。什麼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喜歡這句話,人如果心很善良,嘴也要甜蜜才好。”愛人說:”她不是刀子嘴,她隻是把別人隱瞞著不說的實話都坦白出來。”

媽媽一生不順,我想是老三屆的共同命運。要什麼沒什麼,算是上天安排的倒黴蛋兒。可憐了她一身武藝,總沒用武之地。

到老了,她時來運轉了,先是調回了老家上海,後又謀了個好工作,到退休的時候已經是萬般坎坷皆身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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