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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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七]

老屋那個大宅子有個風雅的名字叫“梔子園”,因為種滿了梔子花。以往的夏天,離大宅老遠就可以聞到陣陣花香。久了,就成了一個標誌。周圍的人家有時就會告訴親戚,你要來,開車經過那座有香花的院子,再10分鍾左拐就到了等等。

我去那裏看Kei,沒有叫司機,沒有開動車上的定向駕駛,自己開車去,並且很肯定不會迷路。

大宅子裏依舊古木參天,鳥兒在樹梢鳴叫。我看到有清潔工套著根繩子在樓頂清理瓦上的苔鮮,動作驚險刺激。

護士延我進客堂,“林醫生來得好早,病人剛才還在問你什麼時候到。”

“他昨晚睡得好嗎?”

“半夜醒的次數已經沒有以前多了。他很喜歡這裏,睡眠便好了很多。”

房子幾乎沒什麼變,我憑著點兒時模糊的記憶,摸索進了以前女眷起居的廂房,然後徑直走進去,跪下擺正茶幾邊的墊子,然後起身熟練地拉開一旁麵向中庭的拉門。

中庭的那株古榕這些年好生長了長,已經占了院子的一大角,陽光從樹梢瀉下如金絲一般。

我現在住的不過普通中產人家的小洋房,這年頭,還有誰住這種大而空的宅子。半點沒個人影,叫一聲半分鍾沒人應答。

回過頭,看到KEI正靠在廂房的門口,手裏還抱著我帶去的鬱金香,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調侃道:“小姐找人?”

我微笑,“我找的不是人,是一樣東西。”

“是什麼東西?”

“快樂。”我道。

Kei把手一攤,“那需要自己製造。”

“那你又在尋找什麼?”

Kei說:“自由。”

我們沉默片刻。

Kei說:“坐過來吧。”拉過墊子,在茶幾邊坐下。

“頭痛好了嗎?”我問。

“已經沒事了。”他把花放一邊,我看他頭發還有些淩亂,真是才睡醒。這個年頭,失眠已是過時的奢侈,而睡覺實在是容易上癮的享受。不過做噩夢例外。

“我那天做了好多怪夢。”KEI和我說,果然。

我歎氣,“你必定是每天噩夢。”他眼袋有些重,自然是沒睡好的結果。

“這次是些稀奇古怪的夢,”Kei皺著眉頭歪著腦袋,我知道他肯定很嚴肅,可看上去還是那麼孩子一般可愛。他說:“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樣,毫無邏輯。影像片段如蒙太奇效果一般劣質地接在一起。你來的正是時候。”

要我來陪他,也不過是來解夢的。我把茶倒上,拍拍身邊的墊子,“那就說給我聽聽。來,躺下。”

Kei躺在墊子上,金發散開。水氣氤氳中,他半閉著眼睛,說:“我夢到手裏拿著一把黃銅鑰匙。那種仿古樣式的,已經給磨得光亮了,有點像金。”

“你拿著它?手裏握著?”

“是,拽在右手裏。我記得對著鑰匙很熟悉的,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了。我記得這個鑰匙對我很重要,於是很小心,可後來一看手裏,鑰匙就自己不見了。我沒有找到。”

“你當時在哪裏?”

“不知道。”Kei說,“我對場景沒有一點印象了。”他看著我,希望我立刻給她說明。

“你以前大概得到和失去過什麼。”

“是什麼?”

“金錢,名譽,愛情,總之是你珍惜的東西,我還下不了確定的結論。鑰匙隻是象征,你想把握住,但你身不由己。也許受到威脅,也許是意外。你曾和那樣東西在一起多年,可不是永遠。”

他又低下頭,“後來它又出現了。”

“什麼出現了?”

“那個孩子,我以前抱著的那個孩子,站在那裏,給我看他手裏的東西,就是那把鑰匙。他後來跑開了。然後夢就斷了。”他說,“仿佛影片放到一般突然斷掉,再放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故事。”

“那是什麼片段?”我問。

“一個院子。”Kei說,“長滿綠草,很安靜,有個女人背對著我坐在那裏,穿白衣服。”

“我知道,一個女子。”

“然後不知道怎麼我就麵對著她,她手裏抱著個嬰兒。她看著我,又像沒看見我。地上有東西在動。”Kei突然停了停,說“那是很多小白老鼠?”

我問:“什麼白老鼠?”

“做實驗用的,很小的老鼠,爬得到處都是。”Kei的聲音有點激動,“我不覺得老鼠可怕,但那裏有那麼多,讓人覺得詭異。”

實驗用的老鼠,那是最無辜的生命。Kei夢到了它們。

“然後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頭就看到一個小女孩,很漂亮的,穿紅裙子。她拉著我走,要帶我去看她養的兔子。我說我不想去,她說,Kei,你從不拒絕我的。她知道我的名字。我隻有跟著她在院子裏走,院子突然變得很大,我們一直走了很久,我記得進了一個洞。”

“簡直像男性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我笑。

Kei繼續說:“然後她帶我來到一個用藤蔓和草編成的大籠子前,說她的兔子就在這裏了。我說這樣兔子會咬破籠子跑走的,你的籠子太不結實了。然後我就去看,果真,籠子裏什麼也沒有了。女孩就在那時開始尖叫起來。大聲說我給她做的籠子讓她的兔子跑了。”

“我沒有留下來。她哭叫的聲音太嚇人了,孩子們都這樣。”Kei說著笑笑,“我往回跑。這裏片段又是一個跳躍。”

“跳到了哪裏?”

Kei用他清亮的眼睛看著我,“我回到了那巷子,我給人當孩子一般抱著,那人緊緊抱著我,在雨裏跑著,我看到血順著我的手不斷地滴到地上。我的傷口在流血…………”他說完後端起漆木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沒有再看我。

他手指很白,茶杯又是深深的漆色,襯托著很醒目。

我半開玩笑,和他說:“你像是以前負了哪個女子,現在內疚後悔來了。”

他也不惱,問:“怎麼說?”

“你夢到實驗用的白鼠,它是無辜的象征;美麗的小女孩,那是她在你心裏的印象;不堪一擊的鳥籠則象征你們之間的某些承諾或感情;失蹤的兔子是你;而那個抱嬰兒的女子則是她後來的或你希望的狀況。”

Kei笑:“一個悲情故事。我負了她,然後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終日內疚。”他不屑,覺得是我的小女兒情態在發作。

我不與他爭辯,心理醫生不會與病人爭辯,女人也不會與男人爭辯。

“你還得出什麼結論,醫生?”

我說:“你的傷,胸口的那個。”

“是,我記得夢裏下著雨。”

“夢一般分兩種,象征,和再現。你最後夢到的應該是後者。”

Kei很感興趣,“那那個抱著我的人是誰?”

我攤開手,“我亦很想知道。”

我更想知道,他是否和那個人有什麼關係。

他轉過頭向著外麵的中庭。這間散發著古木清香的廂房裏,我們安靜地對坐著。外麵是濃鬱的綠色,矮腳茶幾上套描著白花的漆器。

Kei是那麼美麗,比我更適合這類有悠遠氣息的大宅子。他才該是靜靜坐在寬大的廊上,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然後會有人無聲息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輕聞他發間的清香,對他訴說那一天發生的瑣碎事。

我把頭擱在手臂上,趴在茶幾上,歎息:“這裏簡直教現代人不敢長住,怕會一日墮落一日,由證券商變成

小說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個響指,“來,我們繼續下棋。護士弄來一副棋,糕點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動。我和Kei可以發展友誼,很大一部分是我倆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歡醫院的飯菜,我會悄悄給他帶日本料理和炸雞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