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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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九]

人一旦老到一定歲數,便會回到小孩子的狀態。Rose夫人尤其是,陪她走了一會,居然想要吃冰激淩。我隻得在廣場上的咖啡屋坐下。

廣場上總是有清貧的孩子買花的聲音,天氣已經很涼,他們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寒風痛苦。我抬頭看Syou的塑像,頭是向一邊的,雙手交合放胸前,也許是視覺上的差錯,那手又像是心口的位置。

夫人和我說:“我那輩的時候,上等的冰激淩,就數哈根達斯了。母親會專門叫師傅上門來做,我們就可以吃新鮮的。記得姐姐考上瑪萊巴重點中學的時候,母親還親自下廚房,給她做覆盆子果醬蛋糕,父親則拿出藏的好酒。我家一直崇尚飲食文化。”

我敷衍著笑,心思並不在這裏。

我想的全是昨天發生的事,夜晚做的夢。

可我不知如何開口詢問。

夫人繼續說她的話,“最近寫自傳,本以為可以理智總結自己的一生,沒想到卻挖掘出了小時候的種種辛酸往事。讓我最最不能釋懷的,便是父母的偏心。”

“兩個孩子,難免喜歡另一個多點。”我說。“父母就較為疼愛我,幸好上麵是兄長,不介意。”

夫人笑,“我以前總是想:為什麼?姐姐明明不是父親親生的,他卻愛她如己出。反倒是我這個親骨肉,一直和他鬧矛盾直到他病倒。”

“也許他駕禦人習慣了。你不走他安排的路線。”

夫人笑,“以前吵架的時候,他最愛說一句話:你自打生下來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我還不服氣,去問母親。母親聽了大笑,把我幼兒時的照片和錄像拿來給我看。”

“怎麼樣?”

“父親沒有冤枉我,我從小就是個陰鬱的人,總是不出聲站在角落冷冷地看著大人做事,幽靈一樣。自己品種不良,又怎麼能怪通貨膨脹呢?我是那麼陰陽怪氣,且心思奇異並從不和大人交心。”

“大概所有文學人小時候都與別人不一樣。”

夫人大笑,“這我就不知道了。母親稍微公平點,但也偏愛姐姐。我有一個記憶,我們都極小的時候,母親走過來,我對她伸手,她卻抱過姐姐,不住親吻,說:媽媽的寶貝,媽媽的小太陽。後來離家後回想起來還想哭。”

“你缺少愛。”

夫人眼睛隱隱有淚,“是,我缺少愛,我沒有得到過足夠的關注。我可依靠的隻有我自己,我是半個孤女。我小時候對主許的願,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健康,然後有很多很多愛。”

可她這一生都沒有得到足夠的愛。她總是離幸福差那麼幾步。

“然後我學會自愛。”她低下頭,“現在回想起來,我居然成功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是Syou的女兒。”我說。

“我這英雄父親……”夫人歎氣,“他這一生,死門在虛榮,家裏大院裏的蛇蟻鼠蟲都非要冠以費德魯斯大姓不可。母親信佛以後修煉得超脫世俗,任他風流,從不過問,且有同他的情人做朋友的本事。”

夫人不愧是文人,說話實在是幽默,聽她說故事實在是有意思。

“他也有好的地方,除去爛脾氣,他很節儉,常教育我們要知道‘開源節流’,還教我們不可以義氣搏兒嬉等等。我們姐妹受益非淺。”夫人說,“我後來寫書成名,他得到消息後,對姐姐說:‘人情練達即文章。我們不用再替她擔心了。’他也就說過一次。”

“令姐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終於問到核心問題。

“姐姐?”夫人說,“她比我可愛得多,但比我更不快樂。她大我五歲,我們之間已經有代溝,所以從來沒有什麼共同愛好和理想。她長得像那個男人,非常美麗驚人,一直都很耀眼,是個實實在在的天之驕女。她很精明,很有誌向和野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一直計算得很清楚。有目標,有計劃,從不浪費時間和精力,不達目的不罷休。她比我成熟會處世,但我一直覺得她在重複父親的悲劇。我和她不如其他姐妹更親密,尤其不理解對方,但我們還算友愛。家裏兩朵花,總要培養出一朵高貴的鬱金香來。剩下的,也就隻能做普通的玫瑰罷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夫人看我,說:“當然知道,雖然一開始父母都瞞著我們的。那個男人在我五歲時又出現了,想要帶走姐姐。父母都沒有同意。”

我急忙問:“後來呢?”

“那個男人就走了。”

“你可還記得他的長相?”

夫人忽然笑了,一雙智慧的眼睛直直看我,一字一字說:“林小姐,你何需問呢?”

我心中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也不枉我為了套話繞了一大圈。也就是在這刻,我終於不用掩飾心中的震撼,微微發起抖來。

夫人輕輕感歎,“我是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比較明白事理的,況且即使在我們那個時候,同性相愛也非罪不可赦。可當當事人是自己的父親的時候,所有觀念會全部發生變化。”

我不語,這個時候,我最好什麼話都不說。

“我常感歎,那究竟是怎樣的愛情!小小的我半夜睡醒,聽到父親和那個男人在爭吵。我那麼小,也聽得出來父親很痛苦。姐姐也醒了,我們姐妹兩站在門外聽他們吵架。父親一氣之下把什麼都說了,說他們是如何相愛,說大女兒其實是那個男人為了利用母親所產生的孩子。我們姐妹倆在門外摟著哭。過了幾天,那個人要走了,說要帶走姐姐。父親說什麼也不同意。我站在角落裏,看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上演家庭倫理劇,哭的哭,鬧的鬧。父母死死抱著姐姐,他們三個團結得不得了。我自那時突然間長大,明白了事理,尤其深深感覺到,我是多餘的。”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多餘的。”我忍不住說。我為她不平。

夫人無奈地笑笑,“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我能說什麼?

我又該怎麼把這些話告訴Kei?

我怎麼和他說?Kei,我已經查到了,那位夫人之所以認識你,是因為她同母異父的姐姐是你的女兒。而且你同Syou……

我怎麼說得出口?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複雜了。

這數十年間,Syou可有去找過他?還是任由他流浪?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苦難建築在別人的瀟灑之上,除非你深愛對方。縱如是,隻怕也還有個極限。偉大的心靈,總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也感歎,這是怎樣的愛情?甚至導致了一個家庭的破滅。它是否又是建立在其他幾個無辜女士的悲哀上的?

其中具體的故事又是怎樣的?

關風一通電話打到我處,“嵐,立刻來梔子園,出事了。”

我趕到的時候那裏已經亂做一團,關風勢必調動了所有警力,因為院子裏滿滿是人,黑壓壓的人頭,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發生凶殺碎屍案。

關風和我說:“Kei出走了。”

我瞠目結舌,“離家出走?”

他白我一眼,“這裏恐怕不是他的家。”

我戲謔道:“你何不直接說他逃了?”心裏居然有三分快意。

Kei跑了出去了,他自由了?

可是,難道他就真的這麼走了?

什麼也不留下?

護士嚇得發抖,“他說在院子裏坐坐,可轉眼就不見人了。”

Kei打傷了警衛,跑了出去。可見他以前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

非不能也,而不為也。

這一舉動簡直是指著關風的鼻子大笑,真是絕妙的下馬威。

他的房間裏還擺著棋盤,茶水已涼,床鋪被子還是起床時的樣子。一切都完整保留得如同凶案現場。

我忍不住笑。這一切實在滑稽,我真的沒辦法嚴肅起來。

我問關風:“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