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來了,啊哈!看啦,那個瘋子又來了!”
時間是兩千三百多年以前的雅典,熱鬧的市集街頭上又圍了一大群好奇的行人,大家七嘴八舌地指指點點、大聲嚷嚷……
“這是個什麼怪人啊!大白天地舉著一盞燈籠在東張西望地找東西。喂!喂!你究竟在找些什麼呀?”
“找人!”怪人抬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眾人,大聲地說:“找人,我正在找人!人怎麼都不見了呢?”
哄笑聲從四周爆起,眾人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至:
“瘋子!神經病!”
“大白天提著一盞燈籠滿街跑,真不知他在搞什麼!”
“找人?哈!哈!哈!哈!這滿街不都是人嗎?找什麼人!”
“喂!喂!我就是人,人在這裏,不用找了。”
他仍然提著燈籠,腳步蹣跚地在雅典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他的眼光深沉而銳利,在每一個他所看到的角落,刻下了一直在他心中反複出現的問熥:
“人啊!你在哪裏?人在哪裏?”
“我要找一個‘人’,‘人’在哪裏?”
他是誰?他就是希臘有名的犬儒派哲學家狄奧金尼斯遠在公元前300多年,犬儒派的學者就發現在豐富的物質享樂之後,“人”卻不見了;在奢侈豪華的生活追求中,“人”卻不見了。想要避免人性的墮落失喪,人一定要竭盡一切的努力,擺脫物欲的控製,遠離塵世間的功名利祿始克有成。於是狄奧金尼斯便成為一個苦修主義者,過著流浪乞討的生活,來尋找和維護真“我”。狄奧金尼斯就是用這個方法來找“人”的。
找人,有意思吧!為什麼要找人呢?因為“人”不見了,“人”在物欲引誘、榮華富貴、權勢財富的綿密攻擊之下,徹頭徹尾地把自己給賣了。也不知道是哪方買主出的價錢,我們竟然不知不覺地就這樣把自已的尊嚴,把自己的自由,把自已有限的時間,把自己有限的精力一點一點地賣掉了。
狄奧金尼斯敏銳地發現“人”不見了的悲哀,當“人”擁有了物質的豐富、令人稱羨的權勢地位、富貴榮華之後,“人”卻不由自主地逐漸失去了自己,“人”不再是一個自主的、有尊嚴的、自由的存在,“人”為獲取這些“人”本身之外的東西,竟然把自己一分一寸地割裂掏空,毫不吝惜地付光了。“人”擁有了外在看得見的東西以後,“人”的本身卻完全不見了。在狄奧金尼斯的眼中,這是人生中一件輸到底的賠本買賣。他眼看著“人”一個一個輕易地把自己賣掉了,“人”不見了,他對這種景象悚然而驚。於是,我們的哲學家便開始了他艱苦的找人之旅。
打開哲學史,我們可以看到這批被稱為犬儒派的大師們,為了找“人”,為了防止自己的失落失喪,可真是費盡心思、痛下功夫的一群人。狄奧金尼斯為了斷絕物質欲望的羈控,決定讓自己過著乞丐似的日子,托缽流浪,全心苦修。他讓自己住在一個木桶中,日曬雨淋,隻求全心全力保護自己不致失落了作為一個“人”應有的一切。據說當時名震天下、富甲一方、權勢武功蓋世的亞曆山大大帝耳聞他的智慧聰明,曾不惜紆尊降卑地親自跑到邋遢窮困的狄奧金尼斯麵前,以他所享有的榮華富貴、財勢權力的一半,要求狄奧金尼斯離開他破舊的木桶,成為亞曆山大帳下的入幕之賓。你知道狄奧金尼斯怎麼處理?他睜開他一直閉著的雙眼,看著站在他眼前顯赫一時的大君王,揮揮手說:
“讓開一點,你擋住了我的太陽了。”
這一句話把不畏千軍萬馬的亞曆山大大帝給嚇壞了一這人是誰?竟然可在名利財富、權勢地位的叫陣圍攻之下,如此地不動聲色、力退強敵?亞曆山大在震驚之餘,脫口而說:
“如果我不做君王,我就要做狄奧金尼斯。”
狄奧金尼斯的故事一直是哲學史上最動人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也僅止於動人而已。從狄奧金尼斯以後,兩千三百餘年的人類經驗中,狄奧金尼斯所發動的生命之戰,可以說全盤皆墨,徹底失敗了。我們現代人,似乎什麼都有了,就是“人”不見了。每次當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匆忙邁步時,我看到了什麼?名與利而巳。這些匆匆忙忙全力奔馳前進的人群,無論他們往哪個方向跑,似乎至終都跑進“名”“利”的監獄之中,把自己投身其中,歡然出賣了。在這個時刻我仿佛仍然可以看到狄奧金尼斯站在黑暗街角的一隅,手上的燈籠忽明忽暗、閃爍不巳。我仿佛聽到他氣若遊絲地仍然在那兒呼喚:
“人啊人,你在哪裏?”
每次看到這幅景象,我的眼角總是濕潤的:人啊人,你多久沒看到“人”了?
“人啊!你在哪裏?”有時我也像亞曆山大大帝一樣,很想放下一切去做狄奧金尼斯。
二、找神的故事
狄奧金尼斯坐在木桶中苦修找“人”的故事,代表古代先哲對“人”失落失喪的惶恐及傾力尋覓的曆程。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此“幾希”之處即在人是一個會自我反思、尋覓自我、追問“我是誰”的實存。換言之,人皆有“認同”的需要,尤其是對“自我的認同”,更為重要。現代心理學上所講的“認同危機正是指此而言。一個人在發展成長的途中,隨時隨刻都在追問:“我是誰?我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如果對這些問題找不到答案,就會有一種強烈的生命失落感從我們內心深處浮湧而出,揮之不去,無法遏止。狄奧金尼斯這派學者眼看著人在物欲纏繞、名韁利鎖、權勢地位的圍攻之下,迷失了自我,失去了“人”的尊嚴、自由與地位,“人”不見了,所以狄奧金尼斯隻好悲哀地提著燈籠,大白天跑到人群熙來攘往的市集中去尋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