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城(一兩)
第一章 無界之玉
下午五點半,高三補課的學生下課了,值日生也已經回家,教學樓裏空空蕩蕩,值班老師照例檢查一遍教學樓,一麵心不在焉地看看手表,一麵想著什麼時候在開會的時候提議取消這項檢查算了。可就在這個時候,走廊盡頭傳來水聲,劉老師去敲了敲門,“同學?”
裏麵的水聲一停,又嘩嘩響起來。門打開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身材纖長的女生不太自在地站在那兒,叫了一聲“劉老師”。
秋天的傍晚,光線已經略微黯淡了,不過女生清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好辨認,何況她的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使沒有擔任她的任課老師,也聽過她無數次在全校師生麵前的得獎感言。
劉老師的聲音頓時和緩了:“舒夏啊,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去?”
“劉老師,對不起,我做題不小心忘記了時間。”女生解釋,“下次再也不會了。”
“沒關係沒關係,”劉老師連忙道,“做題是好事,不過,也要注意身體啊,你可是我們學校未來的高考狀元,要注意勞逸結合啊。”
“謝謝老師,我知道了。”
多好。真乖。劉老師點點頭,上四樓去檢查。沒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身影轉上樓梯的同一時間,女生抬起頭,在確定他的腳步已經從樓上傳來後,立刻衝回衛生間,對著洗手池的鏡子迅速塗上濃重的眼影和口彩,校服已經換下來了,穿的雖然是白T恤和牛仔褲,卻披了一條五彩斑爛的大披肩,再從包裏掏出一頂大蓬卷的假發,套在頭上。
現在,即使劉老師下來麵對麵地看著她,也絕對認不出她是七中NO.1舒夏了。
大門很好出去,張大爺熱愛電視,如果不主動跟他打招呼,哪怕一頭熊從學校裏出來,他的視線都不會從屏幕上挪開。
女生的身影很快彙入下班高峰的車流,拐過兩個街角之後,進了一間小酒吧。這個時候客人還不多,疏疏落落坐著一兩個人。調酒的是老板兼收銀員,江度。他很年輕,看上去仿佛二十出頭,戴著黑框的平光眼鏡,在吧台奇異的光線下向舒夏招招手,調好的酒倒入杯子,推到她麵前。
舒夏微微一愣,“我不會喝酒。”
“十八生日,成年啦,可以喝一杯。”江度微微笑,“生日快樂。”
“還以為有禮物呢。”舒夏歎了口氣,“原來隻是一杯酒。”
“嗬嗬……”江度笑著揉揉她的頭發,“放心吧,禮物下班後給你。”
“這還差不多。”舒夏微笑了,不過酒還是推回去。吧台的台麵是玻璃的,底下有紫色的燈光照上來,把那杯酒映得紫光瑩瑩,異常美麗,“萬一喝醉了怎麼幹活?還是給我水吧。”
“度數很低,放心。”
“會比水更讓人放心嗎?”
江度沒奈何地搖搖頭,自己喝了那杯酒,然後給舒夏倒了一杯水,“金叔給你準備了菠蘿飯。”
“謝謝。”
舒夏說著,正準備去慣坐的位置,卻被江度喚住:“阿夏……”他看著她,目光與平時似乎有些異樣,“晚上可能有人來找你。”
“你的熟人?”舒夏端著水杯歎了口氣,“江哥,我隻是騙飯吃,你不要讓我給人算他的病嚴不嚴重會不會好啊,會死人的。”
“你不是把別人安慰得很好嗎?”江度再一次笑起來,“好了,去吃飯吧。”
舒夏向店裏最角落的位置走去,背後是一株有兩米高的富貴竹。阿金已經把她的晚飯端出來了。她有一頭非常漂亮的長發,隻可惜燙得比舒夏的假發還要卷,讓金叔看一次頭疼一次。阿金是金叔的女兒,也是酒吧唯一的侍者。在舒夏吃飯的功夫,阿金苦惱地替舒夏把桌上的小台燈打開,然後伸出手掌,“阿夏啊,快看看我的感情線有什麼變化沒有?”
“我昨天才給你看過。”
“但今天那位帥哥都沒有接我電話……”
“阿金啊,我隻是混飯吃,不是真半仙。”
“可是你每次都算得好準哎!我覺得啊,要不是有你,江哥這店恐怕早就關了。”
“江哥聽到會生氣的哦。”
“他才不會生氣呢。”對於這點阿金倒是很有信心。
江度確實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永遠都是微笑地看著你,黑框眼鏡後麵的眼睛是溫潤的棕色,許多溫和的動物,眼睛就是那樣的顏色。不過江哥的生意頭腦顯然不怎麼樣,酒吧這樣的營業場所,不說開在最熱鬧的街區,至少也得有大量的年輕人出沒才行,可這裏附近都是居民區,邊上就是公園。老頭老太太,練練拳,跳跳舞,曬曬太陽,帶著孫子散散步。偶爾會進來的客人多半是路過,其中的大半還是被店外掛著的“供應便餐”四個字吸引進來的。
好在三年前舒夏來到這裏。舒夏的工作是給人算命,可以看手相,可以算卦,也可以用塔羅牌和水晶球,可謂是中西合璧。那個時候舒夏十五歲的生日還沒有過,隻是一個初三學生,但爺爺精於此道,雖然沒有特意教她,也耳渲目染看會了一點皮毛。並且,在爺爺過世之後,竟然靠著這點皮毛養活了自己。
“算命很靈的占卜師”是這間小酒吧的特色,有不少人聞風而來。對於命運這回事,大多數人也隻是好玩聽一聽,舒夏並不用為他們的人生負責。每天放學後先在學校做完功課,再到這裏吃晚飯,到十點下班。大多數酒吧的都是通宵營業,不過這一間由於先天的地理條件,午夜過後店外幾乎悄無人跡,所以基本也是十二點關門。舒夏原本堅持十二點下班,但江哥說聘用童工已經是違法了,他不能再讓童工上這麼久的夜班。不過舒夏也是個很堅持的人,她的堅持很有道理——後麵兩個小時的收入對她很重要。
“再怎麼說你都是個學生啊,學習還是第一位。”那個時候的江度認真地看著麵前的女孩子,“一定要休息好,然後學習好,然後才是賺錢。”
“我睡六個小時就夠了。至於學習,”當時隻有十五歲的舒夏,在學習上的優勢已經十分明顯,她輕輕地挑了挑眉毛,“我從來沒有從第一名上滑下來過。”
“但是……”江度有些無奈,“但是你還是個女孩子啊,睡不好覺,會老得很快的。我可不會為你的皺紋負責的。”
“那些當然不用你負責。”舒夏看著他,“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皺紋遠沒有生活重要,不是嗎?”
江哥默然地看著她,終於不再說話。舒夏鬆了一口氣,以為他已經妥協。可是,當天晚上十點鍾,江度便關門歇業。
舒夏找他理論,江度問道:“阿夏,我年紀不小了,萬一睡眠不足老得快,你會為我的皺紋負責嗎?”
這次輪到舒夏默然,隻好問:“你十點鍾關門,真的交得起房租嗎?”
“那個不用你擔心。”江度道。
有時候,阿金也會向舒夏表達她的懷疑:“江哥開酒吧是玩票吧?我好擔心下個月就沒有工資了。”
也許江度有著不錯的家境,並不用為生計發愁。這家生意慘淡的店,竟然開了三年都沒有關門。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她已經從初三到了高三,在這家連店名都沒有取一個的酒吧,做著一份不怎麼靠譜的兼職,已經三年了。
阿金是一年後來才來的,讓舒夏看過一次手相後,立刻認為舒夏是半仙再世,並且是店裏的招財貓。反正現在店裏沒什麼客人,她坐在舒夏對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門口掛著感應玩偶發出“哈哈”一聲笑,接著說:“歡迎光臨。”一位客人進來了。
確切地說,是兩位客人。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推著輪椅走進來。男孩子非常清秀,是放出去要被懷疑是藝人的長相。但任何人看到他們,目光卻一定會首先落在輪椅上的男子身上。他穿著妥帖的西服,戴著眼鏡,明明隻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動,整個酒吧的空氣卻仿佛都先靜了靜。
“歡、歡迎光臨。”不知道為什麼,每天要說無數遍的四個字,阿金忽然說不太順口了,呆了一下之後,才想起應該問:“要點什麼嗎?”
“阿金,去忙吧。”聲音來自身後,江度離開吧台,走了過來,“這位客人我來招呼。”江度英俊的麵孔上顯出少有的恭敬,“尹先生。”
“好久不見,阿度。”男子說著,打量周圍環境,“在這裏辛苦你了。”
江度微微一笑,“這裏很舒服,每天可以睡到中午。”
“那真是讓人羨慕,難怪我調了你幾次都不肯離開。”男子說著,問:“今天舒小姐在嗎?”
“我帶你去見她。”江度接過清秀男孩的工作,推著輪椅走向舒夏。
舒夏已經注意到他們。江度雖然脾氣不錯,卻也很少有對人這樣親近的時候,看來是很熟的人。
江度為兩人做了個簡單的介紹:“舒夏。尹先生。你們慢慢聊。”他說罷,回到吧台,不一時泡了一杯綠茶讓阿金送過來。而坐在舒夏對麵的尹先生,則向舒夏伸向了手,“尹士修。舒夏小姐,你好。”
這是舒夏第一次進行這種成年人的社交行為,伸手與他互握的時候有些不習慣,不過還算坦然。她問:“想算什麼?尹先生。”
“不如就看看手相吧。”
於是他打開掌心,送到燈下。這是一隻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手,手指修長,骨骼勻稱,但是掌紋很奇特,命運線、事業線、愛情線,三條主線異常清晰,沒有一絲雜紋,甚至也一星星羽毛紋也沒有。舒夏的眼睛不由自由睜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手相。
“怎麼樣?”他問。
“不知道。”良久,舒夏據實以答,“你的命運非常特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受別人一絲影響。”皺了皺眉,她補充:“或者,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中,自己沒有一絲決定力。”
“哦?”
舒夏眉頭深鎖,最終放棄,“對不起,我看不懂你的手相。”
尹士修收回了手,“你已經算得不錯了。四十年前,你爺爺也是這麼為我算的命。”
舒夏微微愣住。他說什麼?四十年前?他現在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吧?
“你認識我爺爺?”
“嗯,算同事吧。”
舒夏再一次愣住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爺爺十年前就退休了。
“這三年來,你辛苦了。”尹士修看著她,鏡片後的眼睛沉靜如同深水,“從今天開始,你有新的選擇。”他輕輕舉起了右手,身邊的清秀男孩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放到舒夏麵前。
燈光下,封麵上的黑體字非常清晰:第六文化研究所員工合同。
“請看看。”尹士修道,“如果有什麼地方不明白,可以找江度。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打我電話。”
一張名片放在合同上麵,隻有簡單的姓名和聯係方式。
“希望能夠盡快收到你的答複。”
“再見。”
這位尹先生,從到來到離開,沒有超過五分鍾。舒夏坐在位置上,看著空蕩蕩的對麵。如果不是留在桌上的文件與茶,她會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江度來到桌前,在舒夏對麵的位置上坐下。舒夏的視線落在他臉上,問:“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看看合同?”
“我看了……不過,他是什麼意思?準備聘用我嗎?為什麼?做什麼?第六文化研究所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