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風聲似乎小了些,周圍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也慢慢減弱了,能聽見座椅底部的鐵輪子軋著鐵軌的吱吱聲,鏈條吃力地拽著座椅往上爬。過山車剛從高處呼嘯著衝下來,在接近地麵的一段水平軌道上把速度減了下來,就又開始爬坡了,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個大回轉。
洪鈞喘著氣,似乎都能聽見鏈條快要斷開的聲音,他真懷疑這麼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頂端,更擔心不會在半空中掉下去吧。過山車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鈞往四周瞧了一下,什麼也看不見,就明白已經上到軌道的最高點了,洪鈞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來了。前麵的幾排座椅已經栽了下去,洪鈞坐著的座椅也一頭紮了下去。
突然,洪鈞發現原本擋在他胸前的安全扶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了起來,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他猛一低頭,糟了,剛才還係著的安全帶不見了!洪鈞忙伸手亂抓,想把扶手拉下來擋在胸前,可是拉不動;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夠不到。洪鈞轉頭,看見旁邊坐著個女孩,張著嘴大叫著,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張嘴了,可是洪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洪鈞知道他完蛋了,周圍什麼聲音都消失了,他從座椅上飛了出來,向幾十米下麵的水泥地麵一頭栽了下去。洪鈞拚命伸手想抓住什麼,用力蹬著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著空氣爬上去,忽然,洪鈞的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把他撞得睜開了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鈞揉著腦袋,又感覺到一側的胯骨和另一側的膝蓋也開始疼了起來,看來這就是他剛才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最先觸地的三個部位,真可氣,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鈞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貓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總可以讓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來人比貓差得太遠了;他又想起好像誰說過,小孩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下意識地保證不會碰到自己的腦袋,看來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鈞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洪鈞靠在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櫃上放著的鬧鍾,指針指在十點。“我睡了多久了?”洪鈞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時間是夜裏四點多,算來大概也睡了五個小時了。
洪鈞這些日子白天以睡覺為主,夜裏以睡不著覺為主,隻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機叫醒。來電的內容嘛,自然是以慰問電為主。從打來電話的時間先後順序,洪鈞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傳播的渠道。最先打來電話的當然是ICE公司裏的一些人,然後就是那幾家競爭對手中算得上是朋友的幾個人,然後就是有過合作的一些硬件公司、谘詢公司裏麵的人,再後麵是一些客戶,先是最近簽的新客戶,後是一些老客戶,居然還包括趙平凡這個曾經被洪鈞以為十拿十穩的“客戶”,客戶後麵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後來離開這個圈子去幹別的了,最後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學、多年的私交,卻是最後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消息。洪鈞覺得有幸生活在信息社會真好,自己沒告訴任何一個人,時間不長,似乎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麼多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問一樣的話,洪鈞也差不多做一樣的解釋,讓洪鈞後來都感覺到自己怎麼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一遍地重複著一樣的話。有一次洪鈞一時興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機短信,準備用手機群發給他手機號碼簿上的所有人,短信很短:“本人已下崗,閉門修煉武林絕技,勿擾,因練功時鈴聲乍起可導致走火入魔。”寫完了,看著笑了笑,又刪了。
小譚來過一個電話,情緒激昂地說要辭職,以抗議皮特因為輸了合智項目而找替罪羊,還說洪鈞應該事先和他說一下,他一定會主動辭職以保護洪鈞。洪鈞被他搞得哭笑不得,隻好說事情沒他想得那麼簡單,勸他就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上他的班,接著做他的項目。
小丁來過一個電話,問他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可以買了送過來,或者有什麼他可以跑腿的。洪鈞謝了他。
前台的簡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到ICE公司找他,她請他們打他的手機,凡是不知道他手機的她都沒告訴。洪鈞也謝了她,並像以前那樣誇獎她做得好,洪鈞心想這是最後一次誇獎她了。
ICE裏其他來過電話的人都是他的下屬的下屬,他的那幾個直接下屬,包括那個財務總監和市場部的Susan,都沒有來過電話。洪鈞明白,他已經被劃清了界線,他是公司的“前負責人”了,成為了曆史,像一頁書一樣被翻了過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屬這麼做,證明了他們都非常具備“職業水準”,已經真的做到“對事不對人”了。
洪鈞這些天沒有往外打過什麼電話,也沒往外發過電子郵件,他沒找工作。雖然,洪鈞非常清楚,這年頭,做男人難,做沒錢的男人更難,做曾經有錢現在沒錢的男人簡直是難上加難,但他仍然沒有開始找工作。洪鈞在等工作來找他,他知道,有時候如果真想把一樣東西賣出去、賣個好價,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在這東西上標上兩個字:不賣。
洪鈞站起來,走到客廳裏,滿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各種牌子的方便麵的碗筷堆在茶幾上、地板上。洪鈞又走進了廚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凍餃子的包裝盒,垃圾袋早已裝滿,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鈞想,以前一直以為這些方便食品是專為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們準備的,原來像他這種大閑人其實需求更強烈,不知道那些廠家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洪鈞側著身子,在垃圾間騰挪著走過去拉開了冰箱門,發現原來冰箱裏才是家裏最幹淨清潔的地方,因為裏麵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冰箱上麵還壓著個小紙片,是附近便利店的電話,這些天洪鈞的對外聯絡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為打了不少次,洪鈞早已經記牢了這個號碼,他現在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新鮮東西可以讓便利店送上來的。
洪鈞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標準色調,公寓樓前的花園裏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鈞想。忽然,洪鈞想出去看看了。
洪鈞把自己上上下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自己覺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門。
這是洪鈞在過去的四十天裏,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
洪鈞沒有去地下二層開他的那輛帕薩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開著車,沿著路邊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車掃街拉活的了。洪鈞又一想,哪兒有開著帕薩特拉黑活的呢?但他還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帶公寓樓圍成的小區,快走到街上的時候,洪鈞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個攤煎餅的三輪車,他立刻感覺到餓了,便走了過去。
以前洪鈞坐小丁開的車路過,看見過這個煎餅攤兒很多次了,隻是好像從沒像今天這樣貼近過。三輪車上加了一個玻璃罩子,四周三麵被封上,一麵敞開,一個看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顯然現在這個時間是沒什麼生意的“淡季”。她看見洪鈞向自己走過來,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兩個胳膊上套著套袖,笑著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走過去,說了一句:“來個煎餅。”便立在旁邊,看著女人忙活。
她從鍋裏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麵糊,一下澆到鍋台的中央,弄了個不太規則的圓,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鈞便覺得正像是北京城區的圖案。她把勺子放回鍋裏,抄起攤煎餅的家夥,一根細棍前端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長邊放在麵糊上,胳膊繞著中心畫了一個圓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區擴大到了三環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就擴大到了四環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環路。看來這下沒弄好,在洪鈞覺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帶的位置上,麵糊被攤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裏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邊把旁邊的麵糊勻過來一些,把破的地方粘好了。然後便接著攤,又攤到六環路,就正好攤到了鍋台的邊緣了。洪鈞立刻對這個攤煎餅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來人家和北京城市規劃的那些專家們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
洪鈞正欣賞著,冷不防女人大聲問了一句:“幾個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了一下意識到沒錯,是這三個字。他愣著,心想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了,怎麼連攤煎餅的女人都開這種玩笑。
那女人見洪鈞沒反應,便又問:“加一個還是兩個雞蛋?”
洪鈞一下子笑了,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忙笑著說:“兩個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沒買過煎餅了,當年在地鐵出口買煎餅吃著趕路上班的時候,煎餅沒有這麼多規格啊。
女人覺得洪鈞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戶群不太一樣,便又補了一句:“兩塊五啊。”
洪鈞想了一下,覺得值,就裝作很老練地哼了一聲:“嗯,做你的吧。”
洪鈞拿著煎餅,邊走邊吃,心想真是味道好極了,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鈞手裏拿著剛才裝煎餅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個路邊的垃圾桶扔進去,就這樣一路找著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東三環的一個路口,才找到個垃圾桶扔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