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完了,轉過身,洪鈞才發現,這路口堵得厲害,幾個方向的車都排成了長龍,都等著通過三環主路跨線橋下的這個路口。在不動的車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著向停著的車上塞著小廣告。洪鈞出於職業習慣,對所有從事市場營銷的人都感興趣,便站在路邊看,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便幹脆蹲在了馬路牙子上,專注地看著。
洪鈞很快便發現這是一支訓練有素、專業水平極高的隊伍。首先他們選擇的這個工作地點就很好,哪個路口車堵得厲害,哪裏就是他們的舞台。洪鈞不由得有些為他們擔心,如果北京真能把這些擁堵路口搞得不這麼堵了,他們可都得另尋辦公場所了,不過洪鈞很快就又放寬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麼一天沒有擁堵路口了,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該安度晚年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手上發的是名片樣的卡片,更吸引洪鈞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們發的是大而薄的紙片。他們首先把紙片很靈巧地疊成一個個像飛鏢一樣,然後塞進車窗裏,如果車窗是關上的,他們就把“飛鏢”插在車門把手上、前、後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車前蓋、後蓋側麵的縫隙中,他們就沿著車流,一路走一路插過去。洪鈞覺得最精彩的,是他們走到車流的末尾,迎著從遠處開過來的車,用眼睛在移動的車身上找好可以插“飛鏢”的地方,在車幾乎要撞上他們的一瞬間,閃身躲開,同時把手裏的“飛鏢”準確地插在車上。洪鈞覺得他們就像是西班牙鬥牛中的那些花鏢手,雙手舉著花鏢,在公牛衝過來的一瞬間,轉身躲開,還把兩隻花鏢插在了牛背上。車裏坐著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飛鏢,氣憤而無奈。
以前塞進車裏的小廣告,都被小丁幾乎同時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車身上的那些紙片,停車以後也被小丁立刻扔進了垃圾箱,所以洪鈞一直沒有看過這些小廣告到底都是推銷什麼東西,話說回來,他以前也沒心思關心這些。這時候的洪鈞可來了興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麼樣的產品可以用這種方式推銷。因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麼多人被雇來發這些小廣告,說明雇他們的人肯定知道這種推銷方式是能帶來生意的。
綠燈了,洪鈞麵前的車流開始移動起來了,在這一側發小廣告的人都退回到路邊,等著下一個紅燈的來臨。
洪鈞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揚了一下手,說:“喂,發的什麼啊?拿一張給我看看。”
那個黑瘦的小個子沒反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當“花鏢手”的緊張和疲勞中緩過身來。洪鈞便衝他又喊了一遍:“嘿,給我一張啊。”
小個子這回聽見了,轉過頭看見了是洪鈞在叫他,便下意識地走了過來,沒走幾步卻停住了,滿臉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鈞幾遍,然後沒有任何表示,轉回身走開了,任憑洪鈞在他背後高聲叫著也不理睬,走到馬路對麵去了。
洪鈞又氣又納悶,心想這小廣告又不是什麼寶貝,怎麼會舍不得給一張?而且,這小廣告他本來就是見車就塞的,怎麼就偏偏不肯給自己一張?洪鈞怎麼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鈞明白了,他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樣子和穿戴,腳上是一雙塑料底黑布麵的布鞋,就是俗稱“懶漢鞋”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寬大的藍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頭衫,就是俗稱“老頭衫”的那種,下擺沒有掖進褲子裏,而是長長地耷拉著。洪鈞感覺自己的臉上恐怕也已經粘了不少土,嘴邊沒準還有剛才吃煎餅沒擦幹淨的渣子,這樣一副尊榮的人,蹲在馬路牙子上,與其說像是買得起廣告上推銷的東西的客戶,不如說更像是發小廣告的那幫家夥的同行。
洪鈞止住了笑,不對,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鈞看著那個黑瘦小個子的背影,心想,連這個發小廣告的都知道要判斷一下對方是不是一個夠格的潛在客戶,如果他覺得不是,他連一張小廣告都不會給,連一句話都懶得說,不錯,已經是很專業的銷售員了,洪鈞像是發現了一個人才,讚歎著。
這是洪鈞最熟悉的那個城市嗎?洪均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在這裏念書,在這裏工作,三十多年了,怎麼好像今天才忽然發現了很多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洪鈞想著,大概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個更雅致的詞:生活空間。洪鈞不想用“階層”這個詞,因為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屬於什麼高的階層,事到如今,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掉到了什麼低的階層。洪鈞對自己解釋說,自己是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從原來的圈子裏溜出來,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鈞開始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空間比以前大了許多,世界比以前豐富了許多。他就像一隻螞蟻,在一個小圈子裏忙忙碌碌地轉了很久,忽然他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蹲在樹下,看著自己在土地上劃出來的一個小圓圈裏,有幾隻螞蟻在忙著。人就是這樣,先自己動手給自己劃一個小圓圈,美其名曰人生規劃,然後自己跳進去,在圈子裏忙。
洪鈞曾經以為,他這些年其實就是在做兩件事:他一邊給別人設圈套,一邊防著別人給他設圈套。所謂成功與失敗,無非是別人有沒有掉進他設的圈套,以及,他有沒有掉進別人設的圈套。現在,洪鈞明白了,其實他一直還在做著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給自己設著圈套,然後自己跳進去,人這一輩子,都是為自己所累。
洪鈞現在才發現,北京原來真大啊,他好像隻是在東北角的這幾個街區裏逛了逛,就已經大開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轉轉,不知道又會有多少新鮮東西。洪鈞走著,感歎著,終於,他覺得累了。
洪鈞停住腳步,手扶著旁邊的一棵小樹,向四下張望,尋找著適合一個人獨自吃飯的地方。他看見一家京味飯館,覺得可能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去處,便抬腳走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雙手把門上垂下來的玻璃珠編成的簾子往兩邊一分,剛邁進去一隻腳,就聽見裏邊一群人大喊:“一位裏邊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就這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跨在門檻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適應了從外麵到室內的光線變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經明確說了“裏邊請”,便走了進去。
很明顯,裏邊的客人比跑堂的這些小夥子還少,三三兩兩地隻零星坐著幾桌,倒是站著十幾位小夥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褲子,腳上和洪鈞一樣的布鞋,洪鈞腦子裏一下想起當年聽過評書裏常說的一句詞,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鈞心裏偷偷笑著,被一個“魁梧的”小夥子領到一張桌子前,坐到木頭長凳上。
小夥子問:“您來點兒什麼?”
洪鈞隨口說了句:“炒餅。”剛一說完,洪鈞就納悶自己怎麼想到要點這個,心想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進到這種飯館,不自覺地都會點應景的東西。
小夥子又問:“您來素的還是肉的?”
洪鈞反問:“素的多少錢?肉的多少錢?”
小夥子朗聲回答:“素的五塊,肉的七塊。”見洪鈞稍一遲疑,又補充說明:“都送碗湯。”
洪鈞立刻說:“素的。”
小夥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鈞麵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轉身走了。
洪鈞手裏擺弄著一雙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著自己的炒餅。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像京戲裏叫板一樣的喊聲:“炒餅一盤!素的!”
洪鈞又被震住了,話音剛落,一盤炒餅,素的,已經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夥子站在旁邊看洪鈞還有什麼吩咐沒有。洪鈞覺得臉上熱熱的,估計臉已經紅了,而且可能還紅得不太均勻,所以沒準是紅一塊紫一塊的。洪鈞低著頭,沒看小夥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麼?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啊?”說完了,洪鈞才抬頭看了一眼小夥子。
這回輪到小夥子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可能才想明白洪鈞為什麼會不太高興。小夥子看來很不以為然,隻是因為洪鈞是客人,隻好還算客氣地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沒人兒在意。”說完又轉身走了。
洪鈞低著頭吃他的素炒餅,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倒不是因為這炒餅的味道,他是還為剛才小夥子唱著給他上菜覺得別扭。就五塊錢的一頓飯,還嚷嚷得所有人都聽見了,洪鈞覺得臊得慌。他正在心裏別扭著呢,忽然身後又傳來一聲唱,更洪亮悠揚:“花生米一盤!”
另一個“精神”的小夥子端著一小盤花生米,向洪鈞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張桌子上的一個男人,不等小夥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已經雙手伸過去在空中接過了花生米,其中一隻手裏已經捏好了一雙筷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靈巧地夾著花生米吃了起來,吃得很香,連洪鈞都能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
是啊,誰會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誰呢?能有這種頓悟不容易啊,洪鈞現在覺得這五塊錢的炒餅點得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