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洪鈞想著,嘴裏解釋著:“我也不太肯定,隻是一種感覺,上海好像比北京更舒適些、更自由些、更商業化一些、更現代、更西方化一些。我想,可能你會喜歡上海的那種……”洪鈞頓了一下說,“味道。”

科克抿著嘴“嗯”了一聲,似懂非懂,琢磨了一會兒,便笑著說:“反正,這兩個地方我都是要去的,越快越好,我已經太遲了。”

洪鈞聽到科克這麼說,覺得科克總算認識到了他以往的疏忽,亡羊補牢,也還算精神可嘉。

科克衝吧台旁邊的侍者招了一下手,招呼侍者過來,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侍者端來啤酒,想替他把酒倒進玻璃杯,科克連著擺手製止了,他就是想直接用瓶子喝,看來他現在情緒不錯。科克仰著脖子,把酒瓶的口對著自己的嘴,咕咕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手裏攥著瓶子說:“維西爾在中國有三個辦公室吧,北京、上海和廣州。Jim,你覺得這三個團隊合作得怎麼樣?”

洪鈞笑了,想開個玩笑,也想吊一下科克的胃口,說:“你想聽什麼?真話還是假話?”

科克立刻正色道:“當然是真話。”

洪鈞也就一本正經地說:“我在ICE的時候,感覺是在和三家維西爾公司競爭。”科克歪了一下腦袋,眉毛揚了起來,看來在琢磨洪鈞話裏的含義。洪鈞便說得更明白一些:“維西爾在北京、上海和廣州的三個團隊,實際上很少合作,各自專注在自己的區域裏,而且,這三個團隊之間似乎在暗地裏競爭。我曾經感覺到,比如說,當ICE和維西爾北京公司在爭奪一個北京地區的客戶時,似乎維西爾上海和廣州的人,在心裏更希望是ICE贏,而不希望看到維西爾北京贏得項目。”

科克愣住了,慢慢地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嗓子裏發出表示驚訝的聲音:“呃哦。”然後苦笑了一下,說:“我真希望另外兩個辦公室的維西爾人沒有幫助你們擊敗他們的同事。”

洪鈞也笑了一下說:“當時他們的確也幫不上ICE什麼忙,因為維西爾的三個團隊互相都不信任,他們各自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從一家維西爾辦公室很難了解到另兩家辦公室的信息。”

科克卻根本笑不出來,而是獨自沉吟著:“看來他們當時的確想幫你們,可是沒有做到。”然後,又抬眼看著洪鈞說:“這究竟是文化的問題呢,還是組織結構的問題?你們中國人經常會這樣內部競爭嗎?”

洪鈞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自己都能立刻感覺出來。科克的確是對政治很敏感的人,而且他絕對不是對中國一無所知。洪鈞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緩緩地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也承認,在我們中國人中間倡導合作、開放和共享,似乎比不少其他地方的人要難一些。可能是因為中國人太多,所有的資源包括生存空間都不夠用,所以人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危機感,假如不去爭、不去搶,自己可能就沒有機會生存下去。每個人在頭腦裏都有意無意地劃分著三個圈子:自己的敵人、自己的合作夥伴、與自己無關的人。自己的同事不一定就是合作夥伴,有時候恰恰同事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所以不少人會熱心地幫助陌生人,因為陌生人與自己無關,對自己沒有威脅,但卻不會去幫助自己的同事。所以,在製定組織結構的時候,必須想辦法盡可能地消除內部爭鬥的起因,而不是鼓勵內部爭鬥,假如不能在目標和利益上使同事之間都成為合作夥伴,也不要讓同事變成競爭關係,因為很難保證他們之間會健康地競爭,而不會惡意地競爭。”

科克全神貫注地聽著洪鈞的分析,不住地點頭,一直等洪鈞說完了,才接著說:“事實上,人類的本性都是如此,不單是中國人喜歡內部爭鬥,中國人也並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喜歡內部爭鬥。但是,很顯然,在維西爾中國,這個問題的確很嚴重。”

洪鈞聽出來了,科克的前半段話是要表明自己對中國人沒有偏見,不想讓洪鈞因為他剛才那樣問問題而不舒服,而科克的後半句話,明顯地是在指責傑森,因為他覺得正是傑森一手造成了維西爾在中國的三個辦公室之間不僅沒有合作,反而可能有彼此拆台的情形。

到這個時候,洪鈞心裏一直懸著的石頭,才終於落了地,他踏實了。在科克說這句話之前,洪鈞一直擔心,假如傑森知道了洪鈞這次和科克談話的內容,洪鈞在維西爾的日子就走到頭了。洪鈞剛才向科克講的大量對傑森不利的話,雖然大多是事實,而且是對事不對人,也沒有添加洪鈞個人的感情色彩,但洪鈞並不清楚科克會怎樣利用這些東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顧及洪鈞的利益。洪鈞剛才是在賭,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個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邏輯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還要是一個可靠的人,說話謹慎,不會無意走漏口風;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鈞,他不會在和傑森的交鋒中出賣洪鈞。科克剛才的一番話,讓洪鈞相信科克對傑森的不滿與傑森對科克的不滿是同樣強烈的,科克和傑森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科克不會用洪鈞來和傑森做交易。

洪鈞的頭腦高速運轉著,但嘴上卻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很平靜,因為科克剛才的最後一句話既然明顯地是在說傑森,那洪鈞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科克從桌上拿起啤酒瓶,但並沒有馬上喝,而是問洪鈞:“Jim,你覺得,維西爾亞太區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地幫助維西爾中國公司?”

洪鈞馬上連著擺手說:“不,不,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傑森的,我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的人。”

科克搖著頭,握著酒瓶的右手伸出來,食指離開酒瓶翹著,指向洪鈞,說:“我是在問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問對了人,你必須回答我,現在就回答。”

洪鈞看著科克,科克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聲音裏卻含著明確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認真的。

洪鈞隻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說:“我在ICE的時候,在和維西爾競爭的項目中,好像沒有發現維西爾的團隊中有維西爾中國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從亞太區、美國總部甚至歐洲請來的行業顧問和技術專家,他們的確有很多經驗,中國的客戶麵臨的問題,他們在其他地方已經遇到過並解決過了,這對中國的客戶很有價值,這也是他們選擇與像ICE和維西爾這樣的跨國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維西爾好像沒有讓中國的客戶看到維西爾在全球有豐富的經驗和資源。”

科克立刻就說:“我們願意幫忙,幫維西爾中國就是幫我們自己,但是,維西爾中國似乎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們需要幫助。”洪鈞剛張了張嘴,可還沒說出來,就被科克擺著手製止,科克接著說:“你不用講,我也相信中國市場的潛力,我也相信中國客戶對維西爾產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國能為維西爾貢獻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視中國,不是我不想幫助,而又是因為傑森,傑森不讓我或者別人幫助他。我猜想,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維西爾中國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沒有信心贏得大的項目,所以他在每個項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請求亞太區甚至總部的資源來幫他,他擔心輸掉項目後沒法交待。”

洪鈞越來越領教到這個澳大利亞人的厲害了,科克對傑森的分析的確是一針見血。洪鈞還感覺到,科克是一個比較堅決果斷的人,他目標明確,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當他覺得洪鈞是個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時,他會不加掩飾地直接讓洪鈞明白這一點,而不會繞彎子、打啞謎。

說到這兒,科克話題一轉,又聊到了洪鈞本人身上,他問洪鈞:“Jim,告訴我,是什麼使你下了決心,讓你決定加入維西爾的?”問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笑了,臉不自覺地紅了,他緩緩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似的說:“因為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後又似乎在琢磨著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的深意,最後,他忽然間哈哈大笑了起來,手情不自禁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聲,嘴角仍然帶著笑容說:“Jim,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的風格,你很坦率,也很聰明。你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善意的嘲諷,也可以理解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開心。”

洪鈞仍然笑著,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來科克已經覺得聊得差不多了,隻是還想再閑聊幾句,便隨意地問了一句:“你來維西爾還不到一個月,怎麼樣?有什麼讓你覺得不習慣的嗎?”

洪鈞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開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試探,他也不太確信他這麼做的分寸是否合適,但今天和科克的談話,讓他似乎覺得可以毫無顧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讓洪鈞把內心深處壓抑著的東西都張揚出來。

洪鈞想到這兒,就說:“我還是懷念我以前坐飛機可以坐商務艙的日子。”

科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臉嚴肅,盯著洪鈞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幾秒鍾,才非常鄭重地說:“Jim,請你向我保證,你不會轉而習慣於去坐經濟艙。我相信,會有一天,你又會重新開始坐商務艙的,我希望這一天的到來,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