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喝了口啤酒,看著洪鈞,說:“這兩天的會議上你都很安靜啊,是不是還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鈞知道剛才的前奏曲已經結束,該進入正題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折疊著搭在桌子上,說:“現在已經了解了很多了,我這次來主要就是來聽的,來學習的,這是個新環境,有太多新東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還有新挑戰。”
洪鈞笑了一下,說:“是的,我隻希望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會有太多讓我覺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鈞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看著科克的眼睛說:“更糟。”
科克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轉而問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長時間?三年?”
洪鈞說:“差兩個月三年。”
科克又問:“你去的時候就是去做銷售總監?”
洪鈞回答:“頭銜雖然是銷售總監,但剛開始的時候其實隻有我一個人,後來才逐漸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問:“是你把ICE每年的銷售額從一百萬美元做到了一千兩百萬美元?”
洪鈞愣了一下,科克看來的確對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剛問的這些怎麼有些像是在麵試自己?他想了想,讓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後說:“不是我一個人,ICE的團隊是個很棒的團隊。”
科克聽了以後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再抬眼看著洪鈞說:“你以前和維西爾打交道多嗎?你覺得你對維西爾了解嗎?”
洪鈞笑了,怎麼會打交道打得不多?維西爾、ICE和科曼,就像是軟件行業裏的三國演義,在哪個項目裏這三家都會到齊的。洪鈞剛想說三國演義,又想起來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國演義是什麼吧,便說:“經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個項目、每個客戶那裏都會碰到。但我不能說我了解維西爾,一個人不可能站在外麵就可以了解裏麵的東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說:“那好,你就說說看,你當時在ICE,站在維西爾公司的外麵的時候,你怎麼看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
洪鈞開始覺得為難了,他很難實話實說,他也把握不好應該說到什麼深度、說到多麼嚴重才是恰到好處。說維西爾的問題,不可能隻說維西爾北京公司的問題,而應該說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其實就是在說他現在的頂頭上司傑森的問題,而且更複雜的是,洪鈞自己已經成了維西爾的一員了,所以這些問題他自己也會都有份的。但是,洪鈞還是決定要把話說透,要把問題都點出來,不然的話隻會使科克對他失望,也可能錯過解決這些問題的機會。
洪鈞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說:“我在ICE的時候,很重視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因為我知道維西爾是個有實力的公司,尤其是產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產品都好。但是後來,我慢慢發現維西爾並不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更不是可怕的對手。好像隻有競爭對手才知道維西爾的產品好,而客戶都不知道這一點,維西爾沒有讓客戶認識到維西爾的優勢和價值。”
科克馬上接了一句,說:“所以你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就是銷售的問題?銷售團隊太弱了?”
洪鈞慢慢搖了搖頭,端起熱巧克力喝了一口,看著科克正期待地盯著自己,就接著說:“我覺得可能還不能這麼看。可能應該想一下,是某一個銷售人員弱,還是整個銷售隊伍都弱?是銷售隊伍自身的問題,還是整個公司對銷售的支持不夠?是撤換銷售人員就可以了,還是應該加強對銷售人員的培訓、指導和管理?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時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細地聽著,好像不想漏掉一個字,他抿著嘴,既在琢磨著洪鈞的話裏的意思,也在對照著他所了解到的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看能不能和洪鈞的分析對應上。過了一會兒,看來他還想讓洪鈞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來,他又追問道:“你在ICE的時候,都看到維西爾的哪些問題呢?或者你當時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這些問題呢?”
洪鈞心裏暗暗叫苦,看來很難草草地一語帶過,可是越深入地談,就越和他現在的小小維西爾北京的銷售負責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鈞又覺得似乎科克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維西爾北京的小頭目,好像還是把自己當作ICE的銷售總監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鈞忽然有一種衝動,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南陽茅廬中的諸葛亮,要把自己對天下三分格局的韜略一吐為快。
洪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考慮了一陣,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著,又過了一會兒,洪鈞開始說話了:“我自己沒有注意到維西爾有非常優秀的銷售人員,但這並不重要,就像一隻橄欖球隊,如果沒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隊員都並不出眾,照樣可以獲勝,甚至還可能獲得冠軍。我們的銷售方式都是‘團隊型銷售’,一般的項目也是要靠一個團隊合作贏下來的,遇到大項目甚至是靠整個公司的合作才能贏到。所以,輸掉一個客戶,可能是一個銷售人員有問題,輸掉一個市場,就一定是公司有問題。”
洪鈞說到這兒,停下來看了一下科克的反應,科克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或提問的意思,臉色也很平和,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快,洪鈞像是受到了鼓勵,便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在於,維西爾不是一個由銷售驅動的公司,沒有銷售第一的文化,銷售人員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個惡性循環,沒有地位,沒有信心,沒有調動公司資源的影響力,就很難贏得銷售,贏不到項目,就更沒有地位,更沒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責銷售人員,公司的任何問題都可以算到銷售人員的頭上,好像銷售隻是銷售人員的事,其他人都沒有責任。我在ICE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員都知道她對公司的銷售業績有直接的責任,她沒有接好一個電話,就可能讓一個客戶離開;她錯發了一份傳真,就可能讓我們輸掉一個投標,在ICE,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銷售人員。而維西爾有很明顯的前方和後方的劃分,隻有銷售人員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後方。”
洪鈞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說完了,胸口好像還在一起一伏的,他趕緊端過熱巧克力喝了一口,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緩和一些,同時腦子裏回想著剛才說的話有什麼紕漏。
科克聽到這,好像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開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說:“這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文化,不是我們維西爾本來的文化!”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了科克對維西爾中國公司現狀的不滿,但是,經過這兩天的觀察,他覺得這種文化並不是隻在維西爾中國公司存在,其他地方包括亞太區也大多如此,頭頭們高高在上,遠離客戶和戰場,高談闊論,但洪鈞並沒有把這些想法表露出來。
科克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啤酒,衝洪鈞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他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在北京嗎?”
洪鈞答應著。
科克說:“傑森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個地方做中國公司的總部更好些?”
洪鈞知道這是個更敏感的問題,直接和他的頂頭上司傑森有關了,但洪鈞現在已經放開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嘛,還是更高一級的老板,有什麼不能說的?
洪鈞說:“我們可以看一下,維西爾的客戶和ICE的客戶一樣,都主要是在四個行業,金融、電信、政府部門和製造業。金融業裏,中國的中央銀行在北京,五大商業銀行裏有四家在北京;電信業,中國的四大電信運營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門,不必說了,北京是首都;製造業,當初的客戶主要是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合資和全資子公司的時候,客戶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現在的客戶主要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較平均了。而且,維西爾的合作夥伴,包括硬件廠商、谘詢公司、係統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鼻子裏哼了一聲:“哼,傑森就是離他的客戶太遠了,他為什麼不去北京?”
洪鈞笑了,他很清楚,屁股決定腦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維西爾能把更多業務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講出剛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鈞自己希望維西爾的總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說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實可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各人的立場不同,決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鈞相信傑森一定也可以如數家珍般地列出把總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讓洪鈞覺得有些驚喜的是,自己是個新來的小人物,居然有機會可以在科克的腦子裏來個先入為主,而傑森以前似乎都沒有想過要給科克洗洗腦。
洪鈞覺得現在應該輪到他活躍一下氣氛了,便說:“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傑森一定有他的考慮吧。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上海,其實,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會願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數外國人都會更喜歡上海。”
科克一聽就來了興致,情緒也好轉了,問著:“為什麼?你為什麼猜我會喜歡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還沒有去過。”
洪鈞心裏立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科克居然到現在都沒去過中國,一個亞太區的總裁居然還沒有去過在他的地盤裏最有潛力的市場。洪鈞猜也可能是因為傑森不想讓科克來中國,所以一直找理由把科克擋在外麵,這更讓洪鈞覺得哭笑不得,這公司、這兩個人都夠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