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譚腦子裏又亂了,隻好說:“就是因為合智集團那個項目。當時我們以為合智真要和我們簽合同了,Peter專門來北京,他也肯定已經先向我們在舊金山的總部報了喜,結果我們不是被合智和你們……嗯,合智和科曼……給騙了嗎?Peter覺得下不了台,後來聽說他本來是想讓洪鈞把我給開掉的,結果洪鈞不肯,他說他來負責,Peter就把他給開了。”
俞威開始覺得不快了,他冷著臉問了一句:“是洪鈞自己告訴你的?”
小譚就像開車時本來想刹車卻一腳踩在了油門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是公司裏大家瞎聊的時候別人說的,我聽了一想,覺得的確是這麼回事。所以我覺得洪鈞這老板真不錯,他替我扛了事,還不肯告訴我。”
小譚嘴上說完了,心裏也沉了下來,他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這位新老板搞好關係,做銷售嘛,一個接一個項目做著,簽單拿錢就行了,管誰是自己的老板呢?小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是因為自己真的對洪鈞心存感激,才這樣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還是因為俞威有種魔力,讓自己無法隱瞞、憋不住要實話實說?現在反正已經都吐露出來了,小譚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等著俞威發話了。
俞威腦子裏轉得飛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間已經想了很多東西,他已經不喜歡小譚了,甚至覺得有些厭惡。俞威向來是鄙夷那些知恩圖報的人的,他自己從來不去花心思記住別人對他的什麼恩惠,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爭取的結果;他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記住曾受過他的什麼恩惠,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利益交換、兩廂情願罷了,誰也不欠誰,都隻是生意而已,沒有什麼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譚可能對洪鈞是有些情誼的,畢竟他們倆曾在一個戰壕裏打過仗,但俞威沒想到小譚居然把洪鈞視為恩人,這讓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譚對自己心存畏懼,也希望小譚有求於自己,他覺得這樣才能很好地籠絡住小譚,因為利益紐帶是實實在在的,但他沒想過要給小譚什麼恩情,他覺得累,也覺得恩情這東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讓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譚居然如此沒有城府,三問兩問就把心裏話給套出來了,俞威覺得小譚簡直沒有一點政治頭腦,除了知道做銷售掙錢之外,對政治毫無感覺、不知利害。俞威盤算著,如果自己手下的幹將都是這樣的家夥,當自己需要他們的時候,恐怕他們一個也立不起來。想到這兒,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鈞,洪鈞苦心經營了三年的ICE,手下怎麼是這樣的人,難怪在關鍵時刻隻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裏歎了口氣,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鈞來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這個小譚隻知道打打殺殺,最多是個跑腿的角色,對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處。他已經在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一組同心圓中,把小譚劃到了最外圈,既然對小譚沒了興趣,俞威也就立刻沒了情緒,不想再和小譚聊普發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層:看來也不能再把這個小譚放到重要的戰場上去了。俞威已經知道普發項目的分量,而且看來又是要和洪鈞有一場較量,萬一小譚在項目上演一出華容道,像關羽放走曹操一樣對洪鈞網開一麵,普發的形勢可就難料了。想到這兒,俞威定了定神,看來這個普發項目,一定要自己親自上陣了。
於是,他的臉上又出現了輕鬆的笑容,擺著手說:“哦,這樣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過去的事,沒工夫再閑扯了,我看咱們還是聊正事。”說著,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大小的紙推到小譚麵前,在上麵放上自己的萬寶龍簽字筆,接著說:“這樣,你邊說邊畫,把普發的組織結構圖畫出來,再一個人一個人地把你和他們接觸的情況都詳細說說,我也好好聽聽。”
小譚沒想到俞威居然對自己剛才的話什麼也沒提,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就鬆了口氣,覺得俞威看來和自己一樣,都是一心隻關心著普發這個大項目,便立刻來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數家珍一般地開始介紹他和普發集團的那些關鍵人物以往溝通的情況。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已經在按照俞威的期望,開始向俞威交接普發項目最核心的東西了。
普發集團總部的那座八層大樓的第八層,被電梯間無形之中從中間分成了兩個區域,一邊是普發的老總們各自的辦公室,普發集團的董事長金總的辦公室就在走廊最深處的那一端;另一邊是幾個大大小小的會議室,位於走廊的盡頭和金總的辦公室大門遙遙相對的是最大的一間會議室。此刻,在這間最大的會議室裏,維西爾公司正在向普發集團介紹著他們的軟件解決方案。
洪鈞坐在會議室前部的側麵,一麵聽著菲比在中間的台子上做介紹,一麵打量著會議室和裏麵坐著的人。這間會議室夠大的,足足能容納一百多人,是個很規矩的長方形,前麵主席台的位置放著張桌子,菲比的筆記本電腦連著投影儀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牆麵上,牆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貼著八個大字:“團結”、“奮進”、“求實”、“創新”,洪鈞能判斷出這些字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洪鈞和一起來的工程師肖彬坐在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在他們的對麵,主席台的另一側,放著張黑板,上麵用粉筆草草寫著“維西爾公司軟件產品研討會”,看來是剛寫上去,顯然也將會很快就被擦掉。聽眾席是一排排的長桌和椅子,最後一排椅子後麵的牆上,貼著兩排大字:“學習三個代表,實踐三個代表”、“開創普發集團建設的新局麵”,洪鈞相信這些字是才貼上去不久的。
會議室裏除了洪鈞他們三個維西爾的人,其他二十多個人都是普發的,其中隻有幾個人沒有穿普發統一的藍色製服,其餘的都是一色的藍精靈,一眼就知道是“小嘍羅”,洪鈞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藍精靈以外的那幾個人身上。前幾排桌椅都空著,後幾排桌椅也都空著,二十幾個人都擠在中間那幾排,結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場景,諾大的會議室隻坐了不多的人,還分成了兩個區域,洪鈞他們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麵,麵前是幾排像隔離帶一樣的空桌椅。
洪鈞在心裏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開講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樣,一個個拉著普發的人往前麵坐,可是藍精靈們好像都靦腆了起來,都隻肯遠遠地坐下看著。菲比在搞這個研討會之前就有情緒,她不明白洪鈞為什麼非要在項目的後期還搞這種初步接觸時才搞的銷售活動。其實洪鈞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這種在項目早期軟件廠商初次在客戶麵前亮相時常搞的活動,來衝淡普發的人腦子裏那種項目已接近尾聲的意識,讓普發的人覺得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不能急於拍板定案。
別說菲比有情緒,普發集團項目組的人也有情緒,多虧了普發的孫主任,否則洪鈞連這次研討會都開不成。洪鈞親自向孫主任解釋,維西爾和普發接觸了這麼久,還沒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講的話都講到,讓該聽的人都聽到,還沒有讓普發項目組的每個人都能對維西爾公司和維西爾的產品有個全麵準確地了解,請孫主任幫忙成全。孫主任還真幫忙,連拉帶哄地把軟件選型項目組的人都叫齊了,隻是他自己在最後一刻找了個借口溜了。洪鈞並不在意孫主任此刻在不在場,因為他的價值就在於“召集”而不是“出席”會議。
台上的菲比手裏拿著個激光筆,在牆麵的投影上打出一個亮晶晶的紅色圓點,在投影的字裏行間比劃著。她穿著一套正裝,棕色的上衣和褲子,上衣翻開的領口上別著個胸花。菲比說話的語速雖然比較快,但是字正腔圓,讓人覺得很入耳,她說:“這種業務流程正是由我們維西爾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就開始在軟件中加以實現的,這才使這個業務流程得以被廣大的企業用戶所采用,其他幾家軟件公司後來也都模仿我們,也在他們的軟件中加進了這些功能,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都承認,維西爾軟件中包含的這種業務模式已經成為了業界的標準。”
剛說到這兒,聽眾中有人舉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這個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位於普發那幫人的最前麵,實際上那一排隻有他一個人,他側身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西服,沒打領帶,翹著二郎腿,腳上的皮鞋也早該擦了,瘦瘦的,戴著眼鏡。因為是側身坐著,所以一個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個胳膊搭在後麵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會議室裏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著他,他的座位儼然成了主席台了。洪鈞認出來了,他姓姚,是普發集團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後麵帶個官銜是對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鈞,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劉小姐,好像有人說咱們的易經和八卦是最早的二進製,還說所以是咱們中國人最早發明計算機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隻能買你們這些外國軟件?你們還不是都跑到外國的軟件公司打工去了?當年中國人還最先發明了火藥呢,不照樣被洋槍洋炮害慘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們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別提當年了,還是就講講現在吧。”
菲比的臉紅了,又慢慢地變白,比平時的白好像更白了幾分,沒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舉著激光筆的手也僵在那裏,但她馬上意識到了,便放下手,關掉激光筆的光束,看著姚工,又轉過頭來看著洪鈞,眼睛裏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鈞心裏清楚,這個時候菲比如果能夠輕鬆地把姚工冒出來的這些話一帶而過,接著該講什麼還講什麼,其實這個小插曲也就到此為止,波瀾過後很快會恢複平靜的,也不會有誰去真正在意。但現在看來,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應對,真成了“下不了台”。洪鈞想這肯定是因為菲比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什麼人這樣搶白、調侃過,便隻好親自出馬了。
洪鈞站起身,看著姚工,笑著說:“剛才姚工的話挺有意思啊,我現在還在回味呢。”然後便轉向普發的眾人,仍然麵帶微笑,接著說:“其實啊,我們這些中國人之所以到外國的軟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國人應該怎麼樣在中國做軟件,要不然老外們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