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北四環外麵,離普發集團大樓大約幾站地之遙,是一條餐飲街,各種風味的餐館比肩接踵,粵菜海鮮、湖北燉菜、京味烤鴨、重慶火鍋等等,還有一家韓國燒烤和一家日本料理。其實,不僅是這條街上有各種風味,就連每家餐館裏也都有各種風味了,打的牌子隻是塊招牌,餐館必須照顧到所有進門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館子裏可以點到京醬肉絲,在重慶館子裏可以點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為奇了。頂級的餐館和街邊的小攤,都可以痛快地對食客說“不”,人們到頂級餐館隻是為了臉麵,到街邊小攤隻是為了果腹,這兩種需求其實都好滿足,恰恰是中檔的飯館難做,因為還要照顧到食客的各種需求,絕對是不能說“不”的。

洪鈞是專門選擇了這條街,來安排和普發信息中心幾個人的晚飯的,說好了的隻是一起吃頓晚飯,而不是晚宴。姚工雖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發屬於技術部門,歸總工程師管,是一個二級部門,而不是直接歸總經理管,所以姚工屬於中層領導,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實惠超過重形式,招待中層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檔次的飯館了。洪鈞理解這些中層幹部難當,他也早已體會到做這些中層幹部的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他們的需求最多最雜。

洪鈞選了這條街上的那家潮州菜館,要菲比定了間六個人的包間,普發會來五個人,加上洪鈞和菲比共七個人,但洪鈞沒有要更大的包間,而是要服務員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鈞和菲比剛到包間裏坐下沒多久,姚工就帶著人準時到了。洪鈞心裏暗想,自己又沒猜錯,姚工雖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嚴,他不願意別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願意沾上不守時的壞名聲。五個人都進了包間,大家都看似隨意地坐下了,說是隨意,其實規矩都在裏麵了。姚工並沒有虛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鈞盡可能緊挨著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邊,然後是菲比,這四個人是來談事的,菲比和洪鈞之間的另外半圈坐著其他三個人,他們就是來吃飯的。

服務員捧著厚重的菜單,眼睛掃著眾人,想判斷出來會是哪位負責點菜。菲比伸手接過菜單又轉遞給姚工,嘴上說著請姚工來點,姚工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我不點我不點,你們誰點都成,點什麼我吃什麼。”

菲比一隻手舉著圖文並茂、像百科全書似的菜單,眼看舉不動了,便用眼睛望著洪鈞,洪鈞笑著說:“菲比,你就點吧。就你一位女士,我們把權力讓給你。”

菲比便雙手捧著打開的菜單,開始上下搜尋著,很快,便抬頭問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務員:“涼菜先要個鹵水鵝掌吧。對了,你這裏鵝是怎麼做的?燒的還是蒸的?我們幾個人要一隻燒雁鵝夠嗎?”

洪鈞立刻擺著手說:“吃鵝你可別算上我啊,我不吃,你們六個人隨意。”

菲比睜大眼睛,詫異地問:“來吃潮州菜你不吃鵝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著洪鈞。

洪鈞便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脖子後麵生了個癤子,本來沒事的,這兩天忽然又紅又腫,弄得我不敢掉以輕心了。鵝肉是發物,我可不敢吃,燒鵝也好,蒸鵝也好,我怕吃了就該像徐達那樣完蛋了,你可別學朱元璋逼著我吃蒸鵝啊。”

菲比和其他幾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顧不上洪鈞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反正知道洪鈞是不願意吃帶“鵝”字的菜了,便低下頭繼續看著菜單。

姚工一邊整理著餐巾,一邊很隨意地衝旁邊的洪鈞說了一句:“看來你知道這個典故?怎麼?你對明史挺有些研究嗎?”

洪鈞笑著說:“什麼‘研究’啊,我這也就算是一點兒興趣。上次去南京,還專門去莫愁湖看了勝棋樓,又到太平門外麵去看了徐達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過了。”

這時,菲比正在問服務員六個人點一隻燒鵝夠不夠,姚工立刻衝菲比擺著手說:“你這個小劉也真是的,你們洪總不能吃鵝嘛,我們又不是非要吃不可,不要點鵝了,那麼厚的菜單點什麼不好嘛。”

洪鈞笑著謝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紅著臉,很快就點完了菜,然後站起身給大家倒茶。

姚工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問洪鈞:“你是對明史特別有興趣呢?還是對各代曆史都有興趣?”

洪鈞轉動著桌上的托盤,把一個煙灰缸移了過來,放在姚工手邊,然後說:“我呀,就是個雜家。從小到現在都喜歡曆史,那時候是最喜歡看各種演義,《東周列國》呀、《三國演義》呀什麼的,後來才慢慢地開始看正史。又到了後來,二十四史一路看下來,歲數也大了,就開始喜歡明史了。”

姚工聽到這兒,不再像剛才那樣試探,而是直接挑明了說:“不瞞你說,我也喜歡明史,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喜歡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為什麼,因為就是在明朝,中國開始比歐洲落後了,後來越落越遠。明朝就像是咱們中國曆史上的一塊疤,我就是喜歡把這塊疤揭開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看的時候心裏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鈞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姚工是個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洪鈞從心裏開始喜歡這個姚工了。這時,涼菜上來了,菲比把托盤上的幾個菜都轉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麵前,請他們先動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夾了個鹵水雞蛋放到自己的小盤上,並不馬上吃,而是看著洪鈞。

洪鈞知道姚工在等著聽自己說話,便沒動筷子,而是立刻說:“嗬嗬,我和您的出發點有所不同啊,我喜歡看明史,起初是因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惟一的夾在兩個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朝代,明朝開國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後又把江山送給了滿族的清朝,當時覺得這裏麵有太多的經驗教訓了,可是這幾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氣。”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說:“解氣?我可沒覺得,我倒是覺得整個明史就是一本太監史、窩囊史。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全是太監亂政,就那段鄭和七下西洋還算揚眉吐氣,結果鄭和也是個太監。”

洪鈞笑了,一邊看著服務員開始往桌上上著熱菜,一邊說:“姚工,我給您講個故事啊,是個真事。前幾年我有個客戶是一家日本的電氣公司,有一次和他們社長的翻譯一起喝酒。日本人有個特點,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這翻譯也是,喝了沒多少就有點兒不行了。他告訴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漢語,他跟我講,日本人大多數瞧不起他們這些學漢語的,學英語和法語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別讚賞他們這些學漢語的,說他們是在忍辱負重地學習‘敵國’語言,將來是會派上大用場、做出大貢獻的。這家夥問我,他不理解為什麼中國把元朝也算進自己的曆史裏麵,中國不是被蒙古人給滅亡的嗎?他還說,在日本,研究元朝曆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國、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為什麼呢?因為日本是蒙古人惟一一個想打而沒有打下來的國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號稱世界征服者嗎?日本人特別自豪,因為隻有日本沒被他們征服。”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識到包間裏鴉雀無聲,剛才忙著夾菜的那幾個人也都停了下來,姚工也目不轉睛地扭著頭看著自己,洪鈞就接著說:“聽他這麼講,我就對他說,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為明朝推翻了元朝,日本隻不過是因為一場台風而僥幸躲了過去,而明朝是真正擊敗了元朝。最後,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研究明朝,還因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惟一一個沒有自欺欺人地宣揚中日友好,而是堅決地打擊日本,並且取得了全麵勝利的朝代。”

姚工旁邊的副主任忙問:“那個翻譯聽了以後怎麼說?”

洪鈞笑了:“他後來已經醉得不行,第二天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副主任惋惜地說:“哎呀,可惜了,讓他記住該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倒真是,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在浙江福建、朝鮮,最後都是打贏了。嘉靖和萬曆那兩個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堅決的。”

這時候,洪鈞對麵、坐在菲比旁邊的一個人說了句:“來,洪總,您嚐嚐這個,菜膽炒扇貝,挺不錯的。”說著,就已經轉起了桌上的托盤。

洪鈞看了一眼托盤,菜膽炒扇貝剛才正好放在那個人的麵前,而洪鈞麵前的是這桌菜裏最貴的焗龍蝦,那人把菜膽炒扇貝轉過來送到洪鈞這裏時,就正好把焗龍蝦轉到了他自己的麵前。洪鈞心裏暗笑著,看來那個家夥是自己急著要吃龍蝦,便假借讓洪鈞吃扇貝的名義,把龍蝦“讓”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轉著的托盤剛定住,那個家夥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龍蝦上去了。

洪鈞看了一眼姚工,發現姚工正瞪著那個下屬,目光中簡直充滿了厭惡和憎恨。洪鈞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戲,看來,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聰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氣那家夥打斷他和洪鈞的切磋。

菜已經上齊了,洪鈞和姚工都隻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個下屬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約兩杯就不肯喝了,那三個下屬開始還想勸菲比接著喝,被姚工訓了一句就老實了,三個人互相敬著酒,倒也自得其樂。洪鈞覺得,姚工已經把洪鈞和菲比當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細節上都關照著他們。

接下來,姚工一直在津津樂道地說著明宮三大案,洪鈞認真地聽,不時加一些自己的評點,插話不多,更沒有剛才的那種長篇大論,但都很到位。姚工談得很開心,基本上沒怎麼動筷子,煙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尋覓了好久才碰上洪鈞這麼個知音。

點心和果盤也都上過了,姚工和洪鈞還在聊著,那三個人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搭訕著,菲比出去結了賬回來,看見她旁邊的副主任一個人幹坐著,便看了看洪鈞,洪鈞注意到了,就找了個機會對姚工說:“怎麼樣?您幾位都吃好了嗎?要不咱們今天先到這兒,明天都還得上班。”

姚工說:“好啊,不錯不錯,今天吃得挺開心,你們幾個人也吃好了吧?那咱們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