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站起來,走出包間,來到餐廳外麵的台階前,洪鈞沒開口,他在等著姚工說話。果然,姚工說:“我看這樣,你們先走吧,我今天難得和洪總聊得開心,我要和他找個地方再聊聊,你們別管我。”
洪鈞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猶未盡,而且,這麼不避嫌疑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鈞單獨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風,他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說三道四的。
洪鈞和姚工站在台階上,看著菲比在路邊叫了出租車,先把副主任和三個下屬送走,菲比自己在臨離開時衝洪鈞擠了下眼睛,洪鈞衝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邊的姚工,姚工根本沒注意,他已經發現不遠處掛著個圓盤形狀的霓虹燈,上麵是個綠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鈞的胳膊向那家茶館走去。
直到進了茶館,直到被服務員領著找了張桌子坐下,姚工拉著洪鈞胳膊的手才放開。服務員遞過來一個做得像戰國竹簡一樣的茶單,姚工連看也不看,就擺了下手說:“就來壺菊花。”然後對著洪鈞笑著說:“說話說太多了,口幹舌燥的,他們幾個知道,我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的。”
洪鈞笑著,他知道姚工想拉著自己接著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鈞心裏惦記的卻是當前普發項目的事,他必須把姚工拉回到現今的世界裏來。洪鈞先叮囑服務員替姚工拿一包香煙,等服務員轉身走了,就對姚工說:“姚工,剛才您提到鄭和下西洋,您說那是明朝裏麵惟一揚眉吐氣的事,可我不這麼看。”
姚工一臉興奮,急不可待地等著又開始這一輪新話題,嘴上催促著:“嗯,你說你說。”
洪鈞接著說:“您剛才說,明朝是中國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正是從明朝開始比歐洲落後了,我覺得,鄭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鄭和下西洋,從永樂年間開始,到後來的洪熙,再到後來的宣德年間結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個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從朱元璋的洪武到永樂、洪熙、宣德,這祖孫四朝是明朝強盛的時期,後麵接著的明英宗就發生了土木堡之變,連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虜了,後來就一直再也沒有大的轉機,連一次像樣的中興都沒有。”
正好服務員端著茶上來,洪鈞便停住了,姚工皺著眉頭,說:“宣德以前的確是強盛,那時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給幹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覺得英宗以後的混亂是由太監專權造成的,如果不是那個王振哄騙英宗親征,英宗也不會被俘,後麵也不會那麼亂。”
洪鈞先給姚工倒上茶,又給自己倒上,也不讓茶,就先喝了一口,說:“太監專權,是朝政混亂的根本原因,但朝廷裏的政治鬥爭,還不至於馬上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國力。而鄭和下西洋,前後下了七次,把國庫都弄空了,傾盡了國家的人力物力,而國家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明成祖為什麼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明朝的天威,出去轉了七圈,四處宣揚老子多強盛,老子多威風,圖的是虛榮心的極大滿足,造成的是極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孫子宣德皇帝在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以後,一算總賬就傻眼了,他沒想到下一次西洋花這麼多錢,更沒想到自己已經快成窮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貿易嘛,不能說經濟上什麼收獲也沒有。”
洪鈞笑著說:“鄭和的船隊本身幹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貿易,他給別人的東西叫賞賜,他收別人的東西叫貢奉。跟著鄭和屁股後麵的一些民間船隊倒是做了些貿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視,連像樣的海關製度都沒有建立起來,所以雖然的確有些人發了財,但國家卻是隻出不進。這也難怪宣德皇帝後來一怒之下決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極端,最後把鄭和的船也燒了,連航海圖都給燒了。我估計啊,要不是鄭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會對鄭和掘墓鞭屍的。”
姚工沒說話,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洪鈞知道火候已到,話題一轉,說:“姚工,我現在有個感覺,不知道該講還是不該講。”
姚工沒抬頭,腦子裏還在想著洪鈞剛才的一番話,嘴上說:“你說你說。”
洪鈞沉吟了一下,說:“姚工啊,我感覺,普發現在搞這個軟件項目的陣勢,怎麼有些像鄭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頭,放下茶碗,直直地看著洪鈞,足足看了半分鍾,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笑著說:“哎呀,洪鈞。哎,對了,以後我就叫你洪鈞吧,別老‘總’啊‘總’的,你也別老‘您’啊‘您’的了。從開始要搞這個項目,我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又說不清是什麼地方不對,剛才你冷不丁這麼一點,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鈞笑了,他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終於可以直截了當地談正題了,他立刻接著說:“姚工,那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覺一樣不一樣。普發這次要買企業管理軟件,也是隻算政治賬,沒算經濟賬。普發發展到現在,也是行業裏的老大了,不花個幾千萬人民幣上一個軟件項目,不買最貴的軟件,好像就感覺說不過去似的。實際上,軟件是普發買來給自己用的,而不是買來給別人看的。我和普發的一些人聊,發現他們最關心的是同行裏都有誰也買了軟件了,別人都花了多少錢,別人都打算什麼時候上軟件項目,可是好像都沒有仔細想過,普發自己是不是真應該上軟件項目了?買軟件究竟為了什麼?普發用什麼樣的軟件最合適?”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看著姚工。姚工舉起右手,用手指點了一下洪鈞,放下了,欲言又止,又舉起來點了一下洪鈞,又放下了,才說:“你呀,說得太對了,全都太對了。說,你接著說。”
洪鈞便趁熱打鐵,說:“普發的軟件項目,是外麵看轟轟烈烈,裏麵看冷冷清清。軟件公司、谘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馬燈一樣來登普發的門,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發要上大項目了,普發也沒少出去聽講座、參觀考察,熱鬧得很。可是,普發到現在也沒有充分論證過為什麼要上這個項目,為什麼要現在馬上買軟件,也沒有明確定出用了軟件以後要達到哪些目標,獲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現在普發還沒有確定誰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吧?也沒有一個專職的項目組吧?孫主任隻是負責具體協調,不能算是負責人,但沒有總負責人,大家都是隻參與、不負責,這項目肯定搞不好。說老實話,普發還遠遠沒有做好買軟件、上軟件的準備,這樣就急於買軟件,就像鄭和下西洋一樣,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買來的軟件和硬件最後也都會變成一堆垃圾。姚工,你願意普發的項目最後落得這樣的結果嗎?”
姚工神色凝重,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在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過了一會兒他說:“洪鈞,我見了這麼多做生意的,直到現在,你是我見過的惟一一個站在我們的立場、替我們考慮的。你說的這些,我們普發很多人根本沒考慮,有些可能考慮了,但也覺得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錢,就也不提出來,慚愧呀。洪鈞,你今天和我說這些,說白了,是你看得起我,咱們今天聊的,我都要講出去,要講給每一個人聽。我說話雖然不管用,但我還是要說,我要說,不要急著買軟件,自己的事情都還沒搞清楚呢。”
洪鈞忙接上話頭說:“就是嘛,現在離選定買哪家的軟件還早呢,還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沒做。依我看,應該搞一次正規的招標。首先,要確定標書的內容,這樣就可以把為什麼買軟件,對軟件有什麼要求,用軟件要產生什麼效益都明確了。其次,招標就要有領導小組,從寫標書到評標,這樣就形成了以後的項目組,要想保證項目成功,有一個強有力的專門的項目組很重要。”
姚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卷比劃著,洪鈞這才注意到,姚工從進了茶館直到現在,夾在手上的煙都沒顧得上點著過。姚工的嗓子有些沙啞,但很堅決地說:“有道理,就這麼做,明天我就找我們的總工談一下。下個禮拜一又是中層以上幹部的例會,我還要開它一炮。”
洪鈞笑了,忽然,他開始覺得有些餓了,因為剛才的那頓潮州菜他幾乎沒怎麼動過筷子。
第二天,洪鈞把自己關在他的那間小辦公室裏,他必須按傑森要求的做出一份報告發給他。洪鈞心裏很不情願,傑森如果真想了解這些項目的事,應該打電話過來和洪鈞直接談,而且,最好是讓洪鈞安排他一起去拜訪客戶。但是,洪鈞已經發現,傑森就像不願意去見亞太區的科克一樣地不願意見去客戶。傑森最願意見的是記者,隻要是各種媒體的編輯、記者要采訪他,傑森立刻就會欣然應允,而且他還經常主動出擊,直接聯係記者請人家來采訪他。
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傑森隻來過一次北京,而且根本沒有到維西爾的北京辦公室,隻是在他住的酒店裏和一家報社的記者聊了一個上午。後來洪鈞還真看到了那個記者發的采訪報道,讓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通篇的報道都是在說林傑森自己如何如何,隻是在提到他的頭銜的時候,提到了一句維西爾公司。洪鈞心想,這種宣傳無非是傑森在為他的下一次跳槽做準備,對維西爾公司的業務是毫無幫助的。更讓洪鈞生氣的是,既然傑森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上鏡率”,對維西爾的市場占有率和項目上的贏率並不真正關心,卻裝腔作勢地定期要看書麵的彙報。
洪鈞正應付著那份報告,有人敲門,洪鈞隻說了聲“請進”,頭也沒抬,門被推開了,是菲比。洪鈞抬起頭看著菲比,卻見菲比故作神秘地輕輕把門關嚴,又咬著嘴唇憋著笑,躡手躡腳地走到洪鈞的椅子旁邊。洪鈞正詫異地不知所以,聽見菲比笑著說:“老洪,你把頭低下去。”
洪鈞才不會由菲比擺布,而是擺著手,又指著桌子對麵的椅子,示意菲比走回到她原本該呆的地方坐下,嘴上說:“你犯什麼毛病了?有事說事。”
菲比討了個沒趣,卻也並不在意,嘟囔著:“沒勁。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脖子後麵是不是真長了個癤子。”
洪鈞笑了,這才弄明白菲比想搞什麼花樣,他整理著脖子上的領帶說:“這個嘛,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