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曾對她說起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晚上常做一個可怕的夢,夢中所有愛他的人都離他而去。醒來的時候真的發現愛他的人都不在身邊。湘靜靜地聽他訴說,自己卻沉默不語。
開完運動會的那天晚上,泯打電話約湘在學校的湖邊見麵。
泯對湘說,你相信命運嗎?
湘點點頭。
泯說,把你的右手伸出來。
泯握住湘的手掌,心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後是尖銳的疼痛。湘的生命線因為短而觸目驚心。
我出生後就被診斷出有先天性心髒病,我的壽命不會超過三十。湘看出了泯憂傷的表情。我沒有告訴過瀟,請你替我保密,否則她會難過。
泯移開視線,轉移話題說,湘,你的愛情線很完整。沒有裂痕,也沒有分叉。泯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一刻,他知道了他心中的天平是略微偏向湘的。
可是我的生命線的確很短。生命對於我來說,隻是一場幻覺。湘淡淡地說。
泯突然心疼地抓住她的手。湘,你知道嗎?人一生在感情道路上會遇到四個人:自己;自己愛的人;愛自己的人;在恰當的時候出現並伴隨自己一生的人。我希望後三個人是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湘,我愛你,讓我來照顧你一生。
泯,你別說傻話了。我知道你很喜歡瀟,她也很喜歡你。你們倆很適合在一起的。
是的,我是喜歡瀟。我們在一起也很愉快。但是我覺得我更……更愛你。
泯,你再說胡話我可要生氣了。瀟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而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個很淳樸的男人。你很優秀,也很有才華,因為這,我很敬重你,但是那並不等於愛。
湘,你不要再逃避了,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不需要誰敬重我,我隻需要一個永不倦怠的愛人,我們可以彼此安慰,永遠不再寂寞,不再悲傷。
泯,我們真的不適合在一起的。你是個很純很純的男人,而我……你不了解我過去的生活有多低調。我玩過很多遊戲,包括戀愛。我從來就不相信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而生命,在我看來,生命隻不過是上帝和我們玩的一場遊戲。我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上帝什麼時候想結束這場遊戲就什麼時候結束,我們總是無能為力。我不想傷害你和瀟,所以,泯,請你原諒我……
我是不了解你的過去。可是為什麼要了解呢?我隻在乎現在和將來。我隻希望從明天起可以做一個幸福的人。
可是如果我真的不愛你呢?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泯,我要等的人不是你。我不愛你。
他的頭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世界變得模糊起來。整個大地在旋轉。他隻聽到黑色冷風吹落樹葉的聲音,如同自己心髒落地的聲音。再也沒有任何語言,他縱身躍進湖中。
她在一刹那間手足無措,但是他並沒有沉入湖底——因為他會遊泳。他說,湘,別擔心,我會遊泳。我隻是想清醒一下。
二月的湖水冰涼徹骨。泯顫抖著問她,湘,如果我真的沉入了湖底,你會怎麼樣。
我也會跳下去。不過不是為了殉情,隻是為了洗洗身子而已。
泯冷笑,你果然是個殘酷的女子。你總是具有殺傷力。
然後他突然抓住她的雙肩。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你等的人不是我。
兩人對視,長時間的沉默。
他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裏。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她柔軟的發絲裏,竟如孩童般嗚咽起來:湘,你知道嗎?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你這麼一個心有靈犀的女子,一個看得懂我的眼神聽得懂我說話的女子。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感覺到你說的話仿佛是從我心裏流出來的。因為我太在乎,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我怕說出來的時候就是失去的時候。但我又急切地想說,因為我希望說出來明天就可以做一個幸福的人。可是你卻說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怎麼可以?
湘十九年來所有的孤獨寂寞,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化成眼中溫暖的淚水,流到泯冰涼的胸口上。那一刻,所有的不幸在相擁中灰飛煙滅。
鬆開的時候,泯輕輕地撥開她的頭發,吻了吻她的額頭,湘,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是你要等的人,你一定要告訴我。在這之前,你一定要過得好一些。
泯,請不要為我擔心,我已經習慣了寂寞和苦難,我知道怎樣保護自己。隻是瀟,她是個柔弱的女孩,又沒有經曆過什麼,你要好好地愛護她。
他苦笑,湘,難道你不明白,愛情不同於友情,它怎麼能夠轉讓呢?
瀟不知道,泯就是從那天晚上以後開始抽煙的。
湘後來送給泯一幅畫。學校五一放假時,湘帶泯去了一個地方。
山花爛漫的山野,靜靜流淌的小河,有成雙成對的蝴蝶在陽光下撲動迷茫的翅膀,宛若童年飛翔在空中的風箏。有淡淡的風吹著,有淡淡的聲音在山穀中回旋。夢裏桃花開,彩蝶雙飛翼。
和湘送給他的畫中的情景一模一樣。
後來泯知道那個地方叫做溪水鎮,湘幼年生活的地方。那條河叫溪水河,那座山叫"芟皎山"。芟皎山是一座墳山,溪水鎮的人死後幾乎都埋在那裏。湘的外婆也葬在那裏。
我喜歡這裏。湘明亮的眼睛讓泯有些不安。
為什麼有些墓碑上麵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生前在一起,死後也不想分開。我們呢,我們以後也住在這裏,好不好。泯認真地說。
看見那些蝴蝶了嗎?我一直想送你兩隻不死的蝴蝶,所以我送給你那幅畫。畫中的蝴蝶是不會死的。
泯上大三的時候,湘上大二。她決定輟學,離開泯和瀟。到遠方去流浪。她說,銳會陪我一起去。銳是美術係的畢業生,一個長頭發的男人,會畫畫,會彈吉他,會寫詩,我很喜歡他。
但是泯知道她並不愛他。湘,為什麼要走,如果你是想擺脫你的父母,我可以去做家教,我可以用稿費養活你。
泯,別開玩笑了,我的一瓶香水就可以花掉你半年的稿費。
湘,我有時候真不明白你需要的是什麼。難道你需要的隻是物質的富有,短暫的激情,你真的隻是需要遊戲嗎?
是的,我確實是個平凡的男人,我無法承諾給你太多,但是我可以給你十年的承諾,我會等你十年。如果十年之後,你還沒有發現比我更愛你的人,或者你更愛的人,那麼請你回來找我。請你對我說愛我。這十年內我不會找你,不會給你寫信,也不會打電話。如果十年後你還沒來找我,你就不會再找到我。不過請記住:在你還沒有完全忘記我之前,請不要愛任何人。
湘走的時候,泯沒有去送她。但是瀟去了。
湘,你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你要寫信回來。瀟看到湘那張憔悴的臉,眼淚快要掉下來。
瀟,請不要為我擔心,我已經習慣了寂寞和苦難,我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傷害。泯是個淳樸而深情的男人,你要好好地愛他。
汽笛響了,火車緩緩地向前移動,然後越來越快。湘向瀟揮手。瀟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湧了出來。她突然明白,湘真的要走了,離開她了。曾經和她形影不離的湘真的走了。也許她再也見不到她了。湘,湘,瀟追著火車跑。湘你不要走。
空蕩蕩的車站裏,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在那裏放聲大哭。
該回去了,瀟,匆匆趕來的泯握住瀟的手。他的眼睛裏有清亮的淚光。
泯,無論如何,我們不要分開了,好不好。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瀟無助地抓住泯的手。
瀟,對不起,我不能欺騙你,我很喜歡你,但我更愛湘,我想她更需要我的愛。
泯,雖然我愛你,但我不願成為你的負累,我不希望你在我的身邊時又想著湘。我寧願離開你,讓你想我。
瀟,十年之後,如果湘沒有回來找我,而你也沒有找到你更愛的人,我們就在一起,再也不分開。在此之前,我想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我會小心的愛護你。像愛護我的親妹妹一樣。
好,讓我們一起等著湘回來。
湘離開以後,泯和瀟一直過著寂靜而又平淡的生活。在大學的最後兩年裏,他們是如兄妹般親密的朋友。他們像以前一樣,在清冷的夜裏並排走在校園寂靜的林蔭小道上,他們一起聽那些憂傷而動聽的曲子,梁祝,月滿西樓,一起聽童安格的老歌……他們在一起談文學,談理想,談人生,但是還和從前一樣,他們不談愛情和命運。
泯先一年畢業,畢業以後在南方的一家出版社工作。
瀟後來考上了古代文學的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
泯和瀟工作的城市距離並不是很遠,坐車隻需要三個小時就到。他們偶爾打電話聯係,但是從來不見麵。他們的生活很平淡,但是安定。
隻是湘,湘是個不安定的人,她一直在流浪,漂泊。
但她會給瀟寫信。
瀟,我去了西藏,看到了布達拉宮,真的很輝煌很漂亮;我去了甘肅,看到了我們曆史課本上的敦煌莫高窟;我還去了內蒙,那裏的草原真的很美很遼闊,不像南方的草地,那樣小氣。
瀟,我已經和銳分手了。他居然管起我的事情來,我不能忍受。我不想受任何人的約束……我本來就沒有愛過他,這隻是我玩的又一次遊戲而已。
瀟,我的生活你別擔心。我媽和她嫁的那個男人會定期地存一筆錢到我的銀行賬戶上,在全國各地的銀行都可以取到。
……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寫著:請不要將我的情況告訴泯,不要讓他擔心。
瀟無法給她回信,因為她的地址總是在變化之中。
十年,在永恒的時光之中隻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可是對於等待的人來說,它實在是太長了。除非你親自體驗過,否則你是無法想像十年的等待會是一種什麼滋味。
十年,十年真的可以改變很多,十年可以讓諾言變成泡沫,十年可以讓愛情滅亡讓友情喪失,十年可以讓人感覺到人世的滄桑。但有些記憶是十年的時光無法磨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