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我做完一切治療後,又對我說:“我現在想起來,高力為那張裸體畫鬧得天翻地覆,不過是想甩掉我。他總得有個借口吧。其實他自己怎樣?我不去說他了。他對我幹的那些事我講不出口,我跟誰說去!我自討苦吃,活該!”沉默一會兒,她一雙俊俏無比的大眼睛誠實地凝視我:“我跟你說,徐北方除了畫我,別的什麼也沒幹,真的。你信嗎?”

我應該信。我愛他,因此我信。

“你和他很相配,我不胡說。他早就愛你,很早很早,這點瞞不住我。”她這時已托著治療盤走到門口。難道我這副樣子還在乎什麼愛不愛嗎?也許哪一天,她來例行治療程序時,發現我已死了。那時還存在什麼愛不愛的問題嗎?那就全解決了。

想到我猝不及防、惡作劇式的死,我覺得很開心。

記者們決不放過我。因為我勉強能講幾句話。“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老問題。啊呀,我煩!我告訴你們,我最後一個念頭沒別的,就是後悔。他們一聽,又重新開導我。“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我仍說是後悔。他們再重新開導。假如死神放過我,這群人會奪去我的生命。他們跟我糾纏不休,醫生不得不再次轟他們出去。但他們的文章還是按他們的願望寫了。

……她的親屬病危,她拒絕了探親假;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了同誌;她刻苦改造世界觀,每天做大量好人好事,比如掃地,喂豬,衝刷廁所;救火中往火勢最猛的地方撲,結果受傷暈倒;抗震救災中,她不畏塌方,搶救國家財產;在她被搶救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不要管我,快去救別的同誌!……”

在千千萬萬個讀者中,我就成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個教條的形象,一個公式化的形象。我是個沒了個性,渾身閃著理想之光,一分鍾也閑不住,隻想著獻身獻身,不顧一切去送命的人。一個忙忙碌碌、頭腦簡單的東西。

我對著報上這個據說是我的人納悶起來。老實說,我不認識她。我好像突然一下知道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叫陶小童的陌生人。我根本不了解這個陌生人,也不高興去了解她。我對著她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優秀品質、壯烈行為目瞪口呆。

我是從得知團支書犧牲那一刻開始後悔的。是我葬送了他。不然他會很好地活下去。他會實現自己的願望,讀很多書,猛學文化,把畫也畫到一定水平。他有種種實際或不大實際的打算,統統都被我葬送了。他是為我死的,而我是為了什麼,我卻搞不太清。

我恨自己啊。應該有人把我逮起來,而不是對我一個勁鼓吹。我葬送了那麼好一個正直的人。

能證實團支書正直的事太多了。當高力衝進徐北方寢室搜查那張畫時,徐北方跟他幹起架來。團支書在樓下聽說此事,百米衝刺般回到房裏。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看看應該幫誰。這時高力已明顯地占了上風,他已將畫翻出來,正滿腔妒火地朝徐北方撲去。團支書一下子衝上去,拿出他莊稼漢地道的摔跤本領,使高力猛栽下去。他按住高力,對徐北方叫道:“快!快把畫撕掉!然後燒了它!到時候你什麼也別承認!”

但徐北方沒照他說的去做,以致招來更大的災禍。高力吃了虧,一麵回頭威脅道:“等著吧!”一麵氣急敗壞地跨上摩托車。

高力再回來就不是一個人。他身後跟來了一個工作組,專門來調查宣傳隊的“作風糜爛”問題。在這期間,恰巧發生了一件似乎和這事有牽連的事:大雨季,有人發現桃園後的小屋往外飄書頁子,這才知道裏麵的書和各種石膏裸體被竊一空。一隻大衛的石膏鼻子被雨水泡得老大老大,很嚇人。新調來的那個年輕的副主任對此事很重視。他說:黃色書籍和裸體像被偷光,可見有些人的靈魂肮髒到什麼地步,精神空虛到什麼地步。

於是一支工作組開始四麵八方亂跑,終於被高力領到宣傳隊來了。大家發現工作組長十分麵熟,仔細一看,原來是早先那個教導員。他們一到,馬上動員人們起來揭發徐北方。

“聽說畫得真人一樣?”他們問。

“啥都畫出來啦?”他們打聽。

劉隊長說他從來沒見過這幅畫。有人說打架那天他見過但沒看清楚,因為團支書進去打的時候就把門閂上了。團支書說他並不知道那倆人為什麼動武,他隻是幫了弱者一把。徐北方則一口咬定他沒畫過什麼下流畫,於是教導員天天守著他開導,啟發,申明“坦白從寬”的政策。

工作組其他人分別與個人接觸。這種法子很生效,許多人都大開思路,紛紛回憶說:似乎是有本什麼混賬書,鬼頭鬼腦在隊裏流傳了好幾年。

一天,大家被集中到排練廳。“現在開會!”教導員似乎對這夥人根本不認識,板臉宣布道。人們靜得出奇,頭一次開會這麼乖。

“同誌們!有個同誌自覺把這本壞書送到我們這裏。”教導員舉起那本髒得一塌糊塗的書。這哪是書,是個可怕的髒東西。書的邊角不再是整齊的,缺牙豁齒,像是有人邊看它邊啃它。

“這本書是黃書,內容下流,我們都看過了。”教導員說。“劉平同誌!”他突然直呼劉隊長其名。

“啊?!”隊長頓時一慌。

“聽說你縱容他們看這種下流書!”

“沒有的事!”

教導員說:“看這本書的人,把手舉起來!”

一些手鬼鬼祟祟地舉起來。我看著劉隊長,覺得他一點威嚴沒了。

“確確實實!這書在這裏流傳長達五年時間。有的同誌向劉平同誌反映過情況,他毫不在乎,聽任這種壞書毒害年輕同誌!所以,出現畫下流畫的現象,是不足為怪的!”

“我說明一下……”隊長站起來。

“等一等!”

“我當時並沒縱容……”

“可你也沒有不縱容!”

教導員叫起一個人:“你向隊長提供過壞書的線索?”

“對。”

“隊長沒理睬?”

“他聽我說完後,先是……”

教導員打了個手勢,讓人不必多囉嗦:“他是否拒絕徹底搜查?”

“……是。”

“好,你坐下。”他又叫起另一個人。

“你在宣傳隊當團支書?”他連曾經最賞識的人也認不得了。

“是。”團支書對他的惡劣記性感到奇怪。

“你是否幾次提出對團員進行正麵教育,抵製這本書的惡劣影響?”

“是。”

“隊長是不是反對?”

“情況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