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打了個不必滔嗦的手勢:“隊長有沒有反對開會?”
“不,他當時這樣說……”
他又厭煩地打了個手勢:“好了!他反對開會沒有?”
“……他反對。”
“行了,你坐下。”
我認為所有人都跟我一樣,有種十分窩囊的感覺,似乎他不需要任何人把話講清楚。
“劉平同誌!你既反對搜查,又反對開會,還有什麼能說明你沒縱容他們讀壞書呢?!”
劉隊長張口結舌地看看部下們。
“更嚴重的是,有位同誌主動把書上交,你們的隊長鼓勵他看完再說。”他又叫起一個人。“你叫伊農?”
“你,你你你不是早知道我的名字嗎?”
“你看過這本書?”
伊農說:“你,你你不是也看了嗎?”
“這是本什麼書?”
“你,你你不是也知道嗎?”
“你上交書的時候,隊長是不是鼓勵你看它?”
“不不不不!那時我已經看完了。”
“什麼?!”
“我我我看完了交給隊長,他讓我看著辦……”
“行了。你坐下。看著辦!大家都明白了吧?……所以你們隊的作風這麼糟!我相信那張黃色下流的畫早晚也會被查出來,因為畢竟有覺悟高的同誌!就是這樣的同誌,把書交給我們的!”
大家互相亂看:到底是誰幹了這麼件英勇的事?
是我。我把書交給了工作組。蔡玲從伊農那裏得到這本書,便拿它來跟我做交易。她對我那雙從上海帶來的紫色塑料拖鞋羨慕得不得了,便用書換走了它。她認為這樣更加合理,我們都各得其所。這本書走了五年漫長而曲折的路,又回到我手裏。可我連一頁都未來得及看,就把它交給了工作組。
當時我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把它交出去。也許動機很複雜,不完全像教導員誇我的那樣“覺悟高”。我並不喜歡工作組,挺巴望他們快些走。或許我想轉移注意力,聲東擊西,好使徐北方蒙混過關。我上交了書,以為他們就會走了,一切都了結了。或許我當時還是很愛徐北方,怕他出醜,名譽掃地,我們的關係就會受到輿論壓力。總之,我出於各種各樣動機,交出了書,或許我還想表現自己。表麵上我不是那種愛表現的人,實質上,我也有那方麵的欲望。
結果是我一點也沒幫上徐北方的忙。
美術學院已給他發了最後通牒,如再不報到,將除他的名。他一心想把那幅畫保護下來,因為那幅畫最代表他的水平。他堅信它會問世,會引起震動,會使他揚名。他就親口對我講過這些。但他不知道,當時的情形對他多麼不利,那幅畫恰恰要毀了他的前程。
高力為工作組引路,他們來到徐北方房間,從一塊正在繪製的布累後麵,把那幅畫找到了。可在場的人全傻了,包括徐北方本人也傻了——畫麵上除了毒辣的太陽和幹燥的沙漠,什麼也沒有了。沙漠成了真正的沙漠,杳無人跡。陽光依舊白熱,畫麵充滿單調、無情的金黃色。美麗的女人失蹤了。
“不是這幅?”教導員說。
高力充滿狐疑:“就是它。我不會看錯。”他指著徐北方:“肯定是他把它塗改了!”
徐北方完全癡傻了,直瞪瞪地盯著畫麵。
“是這幅畫嗎?”教導員推推他。
他乖順地點點頭:“是……”
“你為什麼要塗改它?”
“啊?!”
“肯定是這麼回事:你把它塗掉了!”
徐北方的臉一下子扭歪了。他突然抱住那幅畫,像在上麵仔細尋找什麼。他屋裏擠滿了人,人群裏有我,我被他這失常的樣子嚇得不住哆嗦。
“誰幹的?!誰幹的?!”徐北方向人群瘋狂地扭轉著頭:“誰幹的?!誰幹的?!”兩行淚飛快地淌出他的眼睛,急雨般落在幹旱的“沙漠”上……
我哭了。我躺在這硬殼裏,一想到他那絕望的嘶喊,便怎麼也忍不住眼淚。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的神情,傷心透頂,萬念俱灰。即便失去我的愛情,他也不會那樣傷心,即便叫他去死,他也不會那樣絕望。他愛他的藝術,愛他的畫,可人們都覺得這愛挺好玩,不可思議,覺得他大可不必,甚至覺得他有點裝瘋賣傻。但我理解他那種如癡如狂的愛,正因為我理解這點,他才不去愛別人,而真心愛我。在理解他這點上,我自豪地勝過了孫煤。
工作組討論了一會兒,認為徐北方不可能有時間去塗改那幅畫,因為他們差不多禁閉了他,成天守著他、開導他。所以他們懷疑真正的下流畫被藏起來了。他們逼他交待藏畫的地方。他們對這幅畫的迫切心情令人費解。
整整一天,徐北方沒有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守著畫中的沙漠。我覺得,他的心也一下成了空空如也的沙漠。
團支書隻是勸他想開些,趕緊收拾行裝出發,上大學去。因為離最後限期隻剩五天了。他不動,一直不動盯著畫。那天夜裏,他跟團支書打起來了。肌肉素質良好的團支書,竟被他打得鼻青臉腫,誰都不知這是為了什麼。五天後,徐北方跑來向我告別,說這回他真的要走了,劉隊長給他開了介紹信。
我萬萬沒想到,那幅畫是被團支書王掖生塗改的。他不顧一切地用厚厚的顏料塗掉了那上麵惟一的生命。他像油漆匠一樣認真嚴肅地把畫像漆門板那樣塗了一遍,塗得又勻又厚,把一個生命封死在裏麵。他竟幹了這樣一件蠢事,難怪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揍。在徐北方揍他的時候,他沒還一下手,也許他已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吧。他蠢到這種地步,以為這樣一來,就把畫保住了,把徐北方也保住了。他塗掉了畫中最寶貴、最重要的部分,這畫還有什麼價值呢?所以他把這件蠢事告訴徐北方時,我完全能想象後者怎樣暴跳起來,去揍他。
不過,不管怎麼說,徐北方總算能脫身去大學報到了。工作組暫時沒拿住他什麼真憑實據。
就在徐北方拎著行李要離去時,上麵突然來了個命令,讓宣傳隊全體人員按兵不動,不準一個人離開,要有人專門來對劉隊長及他領導的這支隊伍進行整頓。誰也不許擅自離開,隨便什麼理由都不行。劉隊長在接這個電話時,徐北方正拎著行李走到辦公室門口。他本來要跟劉隊長正式道別,聽到這個消息,臉色煞白,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呆掉了。
在那一刹那間,我才真正懂得了:有一種人對自己的命運是不可能自由選擇的,那就是軍人。包括一貫自由的徐北方,也是沒有自由的,在命令下,他和劉隊長一樣呆若木雞,他和他對望著,知道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