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青塚遠,幾番花落(1 / 2)

不見青塚上,行人為澆酒。

2005年夏,在青塚之前,我沒有為她奠上一杯薄酒。我應該帶一瓶家鄉酒,最好是香溪河水釀造的家鄉老酒,灑在青塚之前,醇厚綿長的酒香,或許可以慰藉她的思鄉之情;或許這酒香可以牽引我,穿越曆史,走到她麵前。草原上的昭君,肯定是喝酒的,每每端起奶酒碗,家鄉苞穀老酒的香味就在心裏升騰吧?我們可以對飲一杯,互道問候。

行人尚且為她澆酒一杯,我卻忘了這件事情。

走近青塚,青塚的高大,青塚周圍的熱鬧繁華,讓我一時忘卻了昭君的寂寞,商業氛圍切斷了我們的溝通之路,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的遊客,走上青塚,登高望遠,照相留念;走下青塚,登車遠離,沒有留戀之心。仿佛在夢遊,語言和行動都蒼白無力,隻說,我來過了,來過了,青塚,昭君。遠離之後,痛才開始真實地襲擊內心。

我來得不易,從秭歸到北京再到呼和浩特,兩天兩夜,在中國大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7”字。我知道你來得更不易,從香溪出發,入長江,逆漢水,過秦嶺,到達京城長安,三個多月。在深宮停留三年,別長安、出潼關、渡黃河、過雁門,曆時一年多,才來到你寄托了新生活夢想的異族之國,你馬車上的木質車輪,一年中也不知換了多少次。漸行漸遠的出塞路上,草色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故鄉已遠到難以企及,淚幹了,心硬了,你隻有硬起心腸來麵臨自己的選擇。不知道再過兩千年,想念你的家鄉人將怎樣來到青塚前,那時,或許可以早出晚歸了,可能到達的心情再也沒有我這樣迫切,而你,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符號,被安置在蒼茫曆史的深處。

“凝脂化為泥,鉛黛複何有。”以青塚為生的熱鬧與昭君無關,碑立得再高大,雕像做得再美麗,牌樓做得再精致,躺在青塚裏的昭君,如何能夠感知呢?鬱結在心裏的萬千起伏,已和她美麗的軀體一起,化泥化風。在香溪河畔的家鄉,人們的紀念同樣隆盛,每次徘徊在那座三進的宅院,穿行於竹林蕉影,心中都有揮之不去的悵然,也不知是為昭君歎,還是為千古以來女人們的命運悲。爭取自由幸福,或者平息民族兵戈,坐著說話,不如重走一遍昭君走過的路!從青山綠水的昭君村出發到人如蟻蟲的莽莽大漠,身臨其境,心緒會變得複雜起來,難以言表;從山村少女到掖庭待詔再到寧胡閼氏,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啊,充滿誘惑和夢想,卻不能阻擋地和血帶淚。

在草原,昭君是國母,是天上的仙女,大昭寺和青塚,高大、神聖、莊嚴。她在那個叫匈奴的地方,是可親的,又是高不可攀的。昭君在家鄉人心中永遠是鄰家小女,她在繡樓裏彈琴作畫,在井水前梳弄秀發,扛著小蘭鋤,在院子裏植菊栽蘭,提著細篾竹框到香溪河去浣衣。就是這個山村小女子,在男人的曆史裏寫下了氣勢非凡的一筆。是古楚人的血脈和家鄉的大山大水,讓她擁有了這樣的胸襟和氣度。

登上青塚,目光一瞬便落到了地平線上。玉米的青紗帳和麥浪一直延伸到天際,牧鄉變成了糧倉。當年帳篷相連,牛羊布野,牧人騎著高頭大馬悠閑放歌,天高地闊,嘹亮的歌聲變成一絲細線任風兒吹來蕩去,漸近於無;部族征戰的隊伍在這裏集結,戰馬嘶鳴,蹄聲和喊叫聲如驚雷滾過大地,這是昭君常看的日常風景。草原變成農田,與小麥玉米相伴,想必昭君也是喜歡的,她吃故鄉的玉米小麥長大成人,在食肉喝奶的異域生活中,肯定會想念家鄉糧食的香甜。

從公元前36年的春天離開,昭君再也沒能回來,她想過回長安,皇帝冷漠地說:從胡俗!

客車在大青山上奔馳,上上下下,一會兒與山並行,一會兒在山脊上撒歡。大青山啊,大陰山,一道橫亙在胡漢曆史中的巨大山脈。夕陽西下,站在穹帳前的草地上,風,從天邊吹來,帶著尖利的哨聲。站在畜糞味、奶茶香和異族男人的氣味中,昭君的目光越過重重草岡、暮歸的牛羊、越過漫天長風,看到的是靜臥天邊的大青山。盡管她已漸漸習慣帳篷裏的生活,習慣鮮嫩的羊肉和香甜的奶茶,也習慣了男人身上那股強勁和野蠻的腥膻,但她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登上大青山,向南方看一眼,哪怕看到的,仍是望不到邊的草岡和青山。家鄉的山,沒有這麼長,也沒有如此荒涼,它們重重疊疊的,山環水繞,古木參天,流泉飛瀑無處不在,飛禽走獸無所不有,春天滿山杜鵑紅豔豔的,秋天滿山紅葉也是紅豔豔的。人們生活在山裏,靠山打獵,依水捕魚,過著男耕女織的自在日子。大青山上什麼也沒有,它黑黑地,像大地伸出來的一塊硬骨,犁開廣闊的草原,沉默而固執地綿延。大青山,一道天賜的屏障,隔開胡漢,隔斷了昭君眺望家鄉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