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老照片(2 / 2)

一般情況下,楊老師總是守著我們睡覺,拿著一支裝四節電池的大手電,輕手輕腳地在樓上樓下巡視,直到鼾聲四起,才回到他的小屋裏去,一間豬圈改成的臥室。有時會到學校總部去開會,或回他山上的老家去。每到這時,樓上樓下就亂成了一鍋粥,我們“演戲”,男生趴在樓板縫上看,我們一反抗,他們就學鬼叫,膽小的女生被嚇得哭起來。有一個叫東的男生喜歡披著床單扮佐羅,舉著教鞭,帶著他的追隨者樓上樓下地瘋跑,嚇唬膽小的女生。

第二天準有人被罰站。被罰站的男生耷拉著腦袋,告狀的女生偷著樂。男生的大尿桶就擱在女生寢室的門頂上,為了報複,男生夜裏起來尿尿時,弄出很大的聲響,有時故意把尿拉在桶外麵,女生才不著急,第二天他們準會被罰去給菜地澆肥,抬著比他們矮不了多少的大糞桶,蹣跚在臭而不可聞的廁所和菜地之間。

月亮特別好的晚上,也有想家的人,趁楊老師睡著後,偷跑回去。第二天,趟著露水潛回寢室,看著孩子們腳上濕坨坨的鞋,楊老師好像並沒有看見。

楊老師的脖子一直向左邊歪著,如果不是這歪脖子,楊老師是美男子。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潔白的牙齒。寬寬的額頭後麵,不知道裝了多少知識。他的脖子是被打成右派時,整成這樣的。一個人的脖子,要用什麼樣的蠻力,才能被整成這個樣子呢?常常看著楊老師的脖子發呆,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大人們似乎都知道其中的原委,說起楊老師總歎道:可憐,一個多好的人!

小學三年級以前,在另一個鄉村小學,我幾乎沒有學到任何知識,轉到鎮小學,特別是數學,跟不上。直到小學畢業,也沒有弄清楚四則混合運算怎麼回事。因為感覺數學太難,我賴在家裏,不想上學了。母親拿我沒辦法,我一倔起來,就比什麼都硬。第三天,楊老師來了,我躲在屋子裏不見他。母親說了我不上學的原因,楊老師在外麵高聲地對我保證,一定給我補習數學,一定能考上初中。楊老師又高聲地說了許多不要害怕困難,要知難而上的話。最後甚至氣憤地指責我,你是教師的女兒,怎麼可以說出不讀書的話來!我得感謝楊老師,是他消除了我對數學的恐懼感,一步步地嚐試著去學習,盡管一直到高中畢業,數學成績仍然差得一塌糊塗,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努力。

現在,照片中的七個女孩,除鳳在十九歲那年跳崖自殺,其他的人各有所歸,不知已人到中年的她們,過得好不好。

老照片,還讓我想起那條叫“花子”的老狗,他總是護送我上學,歡快地在路邊跑來跑去,仿佛有許多新發現。放學的時候,就守在我回家的路口,張著嘴,搖著大尾巴,一臉的期盼。他那一身黃白相間的長毛,愛了多少人啊。上學的路上,有一片墳地,沒有花子,黑暗的冬天的清晨,我根本不敢一個人走。還想起我那個總愛說話的同桌,我不耐煩地叫他水斑鳩,整天咕咕地叫個不停,他仍然要跟我說話,我怎麼煩他都不會煩。前段時間同學聚會,喝得滿臉通紅的水斑鳩,話又多起來,還非得跟每個女同學再喝一杯,結果把自己給灌倒了。

看看鏡子裏皺紋日益多起來的臉,再看看照片裏那張童真的年,想到童年舊事,就像是些與已無關的舊夢。

楊老師已逝去十多年,不知他在天堂裏可好。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