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這聲歎息老太太並沒聽見,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讓被上的雀鳥吸引了去。
「這被麵上繡的鳥真好看,什麼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繡的。」她得意地笑了笑。這床被子雖不是原先給孫玄羲蓋的那一床,但被麵上的雀鳥還是她親繡的。
「姑娘手真巧,繡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讚歎。
「婆婆,您要喜歡,我繡個被麵送給您帶回去,您回去以後可以用來縫一床棉被。」她喜歡這個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綠禾田的清新氣息。
「姑娘又說笑了,妳這繡得精巧的被麵用的是鮮亮的絲緞,我家那土裏土氣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蘇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來。她的善意被回絕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剛剛從外頭轉進來,好像看見妳住的屋叫『長樂坊』是嗎?」
蘇合香淡笑著,點點頭。
「妳住在茶坊裏頭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麼?」老太太長年在鄉下,沒有多少見識。「妳跳舞嗎?」
「是。」她笑著點頭。
「妳跳舞服侍男人嗎?」老太太的大嗓門忽然變小了。「姑娘,妳是不是賣身的呀?」
「我隻跳舞,不賣身。」蘇合香沉下臉,有些惱怒。「『長樂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別惱,我是鄉下老婆子,不懂這些。」老太太笑得慚愧。
「不要緊。」蘇合香自嘲地冷笑。「對我有誤解的人不是隻有婆婆而已,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很多人打從心底都是這麼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妳生得如花似玉,嬌滴滴的花花姑娘,本來就該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難不成要妳下田種地種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細得怕連水都挑不起來吶!嗬嗬……」
蘇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進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別老在牆頭坐著,當心被風吹下來打破頭。」
蘇合香又被逗笑了。這是她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
她沒聽老太太的話,仍在牆上坐著,有趣地看著老太太把被子搬進屋去,沒多久又見她出來打水。
「這屋真髒,等我拿布抹幹淨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頭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蘇合香看老太太競要拿花布巾當抹布使,便急著叫嚷起來。
「婆婆!您等會兒,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給您,別用那頭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幾塊抹布。看見桌上的點心,她順手用手絹包了一盤子各色甜鹹糕點,忙碌地又爬回來。
「讓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著她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甚至還幹脆搬過木梯,整個人爬下她這邊來,因此一徑地朝著蘇合香客客氣氣地直道謝。
「甭客氣,這屋很髒,我來幫您打掃。」蘇合香難得有了點輕鬆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搖單目。「姑娘的衣裳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別弄髒了才好。」
「弄髒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剛好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她來了興致。
「姑娘叫什麼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滿麵地打量著她。
「婆婆叫我細細吧。」
老太太笑起來。「妳的手細、腰細、身子細,難怪會叫細細這名兒,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細?」
「婆婆真厲害,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她笑著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婆婆瞧。」
「果然細!」老太太咧嘴笑開。
蘇合香也忍不住笑起來。
「妳太瘦了,將來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屁股不夠大。」老太太輕拍了拍她微翹的婰。
「是嗎?」蘇合香眨了眨眼,陪著老太太走進屋。反正她已經決心繼承「長樂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對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為意。
走進內庭,她的心口驀地一緊,孫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糾纏上來。她甩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這裏先前住過人嗎?」老太太指著不知被何人掃到角落去的落葉和木屑,那上頭還有燒過的痕跡。
「有。」她怔然走到燒殘的落葉和木屑堆前。「半個多月以前,這裏曾經住過一個人。」燒過的木屑,仍散發出令她心痛的檜木香。
老太太來到她身邊,仔細瞅著她臉上的表情。「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姑娘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飛快,匆匆堆起笑臉說:「婆婆,我帶了些點心給您吃。」說著,一麵打開抱在懷中的手絹。
老太太忽然彎下身來,從燒殘的碎屑中拾起一張燒了近半的黃紙。
「這上頭有字,姑娘瞧瞧,紙上頭寫了些什麼?」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黃紙轉給了她看。
蘇合香看見了「安興坊祟義裏水」七個字,其餘的寫在另一半,已燒毀了。
「好像是某個地方的位置。」她一說完,腦中便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這是孫玄羲搬離這裏之後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該再對他癡心,也不該再妄想見他,可是眼前這七個字完全占據了她的思緒,猛烈地捶擂著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應該」全都被「想見他」的唯一念頭給徹底驅離了。
攤放在她手中的點心忽然跌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訝的呼聲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塊糕小心拍掉上頭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個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細細!妳要去哪兒?」老太太在後麵追她。
「我想找一個人。」她有點急,神色有點兒慌。
「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拋頭露臉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擔心地說。
「嗯。」她點頭,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調戲的情景,心裏也不免膽怯。「安興坊有點遠,要雇頂轎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錢,因為最近茶坊裏從上到下盯她盯得緊,根本不會有人肯給她錢的。
「雇轎子要錢對嗎?婆婆這兒有。」老太太從很隱密的腰袋裏取出一串銅錢來。「雇轎子用這些就夠了吧?」
「婆婆……」蘇合香感動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好,妳比較有錢,當然得還我。」老太太笑了笑,陪著她一塊兒來到熱鬧的街上雇轎子。
雇好了轎,老太太索性跟著蘇合香一塊兒上轎。
「婆婆?」蘇合香微訝地看著她。
「不要緊,我跟妳一道兒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個大姑娘家萬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別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氣肯定比妳大,遇著歹人也趕得跑。」
「婆婆,謝謝您。」雖然非親非故,但這位老婆婆卻如此關心她,讓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陣感動。
轎子將她們帶到了安興坊崇義裏,在那附近繞了大半天,終於找到有間矮小的宅門前寫有一個水字的,那上麵寫著「水影居」。
「轎子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問問是不是這戶人家,萬一不是還得走。」老太太心細地交代著轎夫。
蘇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門前,深深吸一口氣,不安地輕叩了兩下門,整顆心虛懸著。
門開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個害她病得死去活來的罪魁禍首!
「妳……」孫玄羲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合香,他震撼地盯著她,愕傻了。
一看見他,蘇合香幾乎無法思考,渾身血液都沸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裏,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了,可是一看見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張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臉,她便什麼也忘卻了。
孫玄羲好半晌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慢慢回過神來,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更瘦、更單薄了。思念真是磨人,這陣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輕輕擁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開口輕喚。
孫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驀地抬眼,驚訝得瞠目結舌。
「姥姥!您怎麼也來了?!」
聽到孫玄羲的驚喊聲,蘇合香也大吃了一驚。
什麼?姥姥?她呆愕地回頭,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柔亮和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