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去不由人
想要弄清吉祥的身世,看來隻有去問檀林皇太後了。一行人等商量了一下,決定直接找太後問個明白。
“不知道母後為什麼會讓那孩子住在這裏呢?”事情竟然牽扯到太後,智子不禁憂心忡忡。
“難道這孩子不是藥子和平城天皇的私生子,而是太後與……”小楓左手成拳地在右掌上一敲,雙眼頓時閃亮亮。
“再敢胡說一個字,小心我真的敲你喔!”智子咬緊牙根及時果斷地阻止小楓的異想天開。
“你哪次不是真的敲啊!”
說話間,已經走到檀林太後的房間。因為帶了外人的緣故,智子還是先請侍女進去向母親通報一聲。
“你們進去吧,我留在這裏。”橘逸勢淡然一笑,對智子說道。
“咦?為什麼?”智子一愣。驀然想起正良說過的那個輩分的問題,旋而俏皮地笑了起來,“莫非你是擔心和太後有了雙重關係,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嗎?”
橘逸勢聞言不禁微微苦笑,智子常說小楓胡亂講話,要他看,這對主仆,都是一個模樣,率直得讓人一時難以習慣啊。不過……卻一點也不會惹人討厭呢……
“不是,我隻是不想見橘家的人。”說出這句話,嘴裏便漾起淡淡的苦味,其實他知道祖父的死可以說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但對於當時橘家人明哲保身袖手旁觀的態度,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做到釋懷。(注:檀林皇後本名叫做橘嘉智子,是橘清友的女兒,嵯峨天皇的皇後,仁明天皇的母親,嵯峨退位後她被封為皇太後,是橘氏一門中除了橘三千代之外又一位偉大的女性。
智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橘逸勢伸手阻攔,“我站在外廳吧,也可聽到的。你們進去就好。別擔心……”看到少女眼中的緊張,他淺淺一笑,語氣不覺帶上一抹溫柔,補充道,“我沒事……”
“嗯……”她知道橘逸勢的心裏有一個傷口,她雖然很想用自己的力量將它撫平,有時卻會茫然地不知怎樣開口。這並非是她笨拙的緣故,而是一個人若沒有相同的經曆,很難真正體會當事人內心的感受。不了解的時候,比起胡亂的安慰,或許暫時沉默反而會更好些。於是,智子也回他以一個溫暖的笑容。同時暗下決心,總有一天,她會找出治療這個男子內心傷口的方法。隻是她並不知道,每當她凝望著他展露一次笑容,那個人心中的寂寞便已縮減一分……
回首望了望倚在門邊淺淺微笑的男子,心中便有了十足的勇氣。智子帶著小楓和李李拉開母親內室的門。無論真相是什麼,她都想堂堂正正地去麵對!
檀林皇太後雖然已過中年,卻依然美貌絕倫。此刻,端坐在繡架前那種優雅嫻靜的姿態,令小楓不禁懷疑起公主到底是不是太後的親生女兒這一問題。
“智子,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太後放下手上的針,溫和地望著智子。
“母後,您這裏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做吉祥的孩子。”智子開宗明義,尖銳的視線捕捉著母親臉上每一絲表情的變幻。
驚愕、錯亂、惶惑、懷疑……秋水般的明眸中,感情瞬息萬變。然而卻又極迅速地一一沉澱,直至所有因一個名字而起的波瀾恢複成一如既往的鎮定。
“吉祥是誰?”智子充滿懷疑與篤定地問道,懷疑前者的身份,篤定的則是母親一定知道真相,“阿保親王家的椿公主,怎麼會和出現在母親這裏的男孩子長著同一張臉這件事,能否請母親解釋一下呢?”
揚了下眉,檀林太後對女兒的問題不置可否,雖然心中猜忌她如何知道吉祥的事,但並不問,她垂下眼簾,再度拿起針,慢慢地穿線,一邊緩緩地說道:“智子,你何時變成了別人的眼線?”
“母後,智子是怎樣的人,您應該很了解才對。”智子沉穩地應對,灼灼地望著對麵看似溫雅實則疏離冷淡的女子。
“對於皇家的人,我都不敢妄稱了解了呢。你父皇就是一個例子。”檀林太後露出諷刺的微笑,“是他讓你來刺探嗎?他還是發現了吉祥的事嗎?他到底想要怎樣!高嶽親王被他害得還不夠慘嗎?還想斬草除根嗎?”
“母後……”智子微抽了一口冷氣,雖然早就知道父皇與母後不睦,但是母後為什麼這樣怨恨父皇呢?等等……高嶽親王?智子敏感地捕捉到母親話中所帶出的信息,“母親!這和高嶽親王有什麼關係?”
“嗚……”小楓含淚抱住頭,“我已經越聽越糊塗啦。高嶽親王又是誰啊?”
“老大,你對本朝曆史的了解程度比你異世界的朋友還要差啊。”李李憐憫地看她一眼,“高嶽親王就是平城天皇的兒子,阿保親王的哥哥,嵯峨院當政時,他是當時的東宮太子。”
檀林皇太後的表情一怔,從智子的表現看來,她並不知道吉祥與高嶽的關係。那麼……反而是自己失言了呢。咬了下嘴唇,略微緩和臉上的表情,太後別開眼神,“我累了,智子,既然你不是想要刺探什麼,就別再問了。關於吉祥的事,最好也不要管,我不知道你看見了什麼,都了解些什麼,但請你不要插手,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
“才不是舊事!我也無法不去插手!因為、因為……”智子擰眉,握緊雙拳,“母親!那個吉祥,他曾經去刺殺過正良呀!怕您擔心,這件事我並沒有告訴過您。正良差點被他害死啊!我怎麼能不查?怎麼不能管?”
“什麼?”檀林皇太後悚然一驚,手上的針悄然落地,毫無聲息,“吉祥去刺殺正良?”
“對。而且他以椿姬的身份被選為齋宮,不知道想要幹什麼呢。母親!如果你真想袒護這個孩子,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我吧。不然一旦他真的做了什麼,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呀!”智子忍不住激動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檀林皇太後神色憮然失落地喃喃自語,“這個孩子……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是化解不了他內心的怨恨……”
“母親……”雖然很想快點搞清事情的真相,但看到母親傷感的樣子,智子還是感到一陣難過。自己的態度是不是過於灼灼逼人了呢?難怪母親平日就並不怎麼喜歡自己呢。
檀林皇太後靜坐半晌,潔白的臉在黑發的掩映中異常美麗,神色卻有些淒迷,“智子,你知道平城天皇與你父皇的爭戰事件吧。”
智子默默點了點頭,知道母親已決心把一切告訴自己。
“有的時候,很懷念平城天皇在位的時候,”檀林皇太後的臉上露出幾許虛幻的微笑,“他是皇帝,你父皇隻是一個親王,而我是親王的妃子,大家相處得都很好,日子也很平靜。平城天皇很疼愛他這個弟弟,生病之後,就幹脆把皇位傳給了他。而那,卻成了一切不幸的開始……”講到這裏,她的手顫了起來,緊緊抓住繡架上的綢緞。
“母親……”智子忍不住為父皇辯解,“有關那場戰爭,其實並不是平城天皇與父皇兩個人之間的問題,那是朝內藤原四家相互奪權爭鬥和藥子兄妹為導火線的引發啊,何況父皇一直對平城天皇步步退讓,直至勝利,也沒有對身為兄長的平城天皇作出任何的處罰啊!”
“他還要怎樣處罰呢?”檀林皇太後淒然一笑,“他明知道平城最在意的兩個人,就是藥子和身為長子的高嶽親王。好吧,藥子是自殺的,我不怪他;戰爭是藤原式家的挑釁所引起,我也不怪他。但是,有一件事,有一個人,何其無辜……”
“母親是指……當時身為東宮的高嶽親王?”智子略微沉吟,說出高嶽的名字。
“那就是公主也曾說過的有比起藥子更加可憐的人嗎?”小楓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問。
“平城天皇讓位給父親,父親登基後,就立了平城的長子高嶽做東宮。”智子給她解釋。
“喔,這個和現在不是很像嗎?”小楓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臉,“嵯峨院讓位給今上,今上便立了嵯峨院的孩子正良做東宮。”
“那是我朝的習慣,兄傳位於弟,弟便立兄長之子為下任天子。”
“簡單說不就是輪流坐莊嘛。”小楓豁然開朗,用自己的語言習慣得出總結,“咦?那麼這個高嶽親王為啥沒當皇上,現在的皇帝怎麼成了大伴叔叔?”
“因為發生了‘藥子之變’,父皇便廢掉了高嶽親王的東宮之位,改立了異母弟弟大伴做東宮,就是今上。”智子麵無表情地說完,心裏已經猜出了吉祥的身份。
“沒錯,”檀林皇太後深蹙眉頭,“他雖然沒有對平城做什麼實質的處罰,卻奪走了平城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心願……”深愛著藥子的平城天皇在藥子自殺之後,已經悲痛欲絕,又得知自己平恭良順的孩子,向來謹守本分的高嶽因自己的錯誤而被連累廢去了太子之位。萬念俱灰之下便選擇了出家。
“我一直勸他不要那樣做,一直待在平安京宮裏的高嶽根本就沒有參加那個事件。這是他明明知道的事!”臉上顯露出不能釋懷的神情,檀林皇太後握住綢緞的手更加緊了起來,關節都泛起青白。智子看不下去,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母親……”
“我討厭皇室……”檀林別過頭,眼淚順著柔美的臉頰滾珠而落。記憶中的高嶽隻是個安靜的青年,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出格的事。小心翼翼地履行一個東宮該盡的責任,他有什麼錯,他為什麼要受到牽連?已經鋪好的人生軌道,忽然被打亂,忍受著冤屈的人,也隻能默默地承受,直至在這樣的壓力下,終於崩潰……
“吉祥是高嶽親王的孩子對吧?”智子說出內心的推測。這樣她就能夠了解了。平城天皇是吉祥的祖父,而阿保親王是吉祥的叔叔……
檀林困難地點了點頭,“正好是高嶽親王被廢去的那年,東宮妃生的孩子……好一個生不逢時的孩子……”
生不逢時嗎?智子恍惚了一下,是啊,如果沒有當年那件事,吉祥現在應該是天皇之子,血緣最近的繼承人……正如今日的正良吧。算一算,兩個孩子其實年歲所差不多,為何命運卻截然相反呢?
“高嶽變成那個樣子,東宮妃也受了很大打擊,生下孩子沒兩天就故去了。平城天皇寫信求我保護這個孩子。你知道的,那時候‘藥子之亂’剛平息,朝裏很亂。這個身份尷尬的前東宮之子的存在很有可能讓事態再起波瀾,也會有人因此害他。平城天皇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就讓阿保親王將吉祥帶走,對外聲稱是他的女兒……我隻是不想讓無辜的孩子被卷入紛亂的往事……”
“可是母後,這隻是你天真的想法呀。”智子苦笑,犀利得令人會誤認為是冷漠,“會送他去當齋宮的阿保親王想必不是我們眼中那樣老實本分的人吧。而且,這個在祖父與叔叔處來回往返,以雙重身份長大的孩子,他的想法,母後真的能夠了解嗎?”或許這些年,母後很照顧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疼愛,想要慰藉他。可是盡管如此,那個孩子的內心卻還是一樣荒蕪……想起在麗景殿見到的椿姬,想起他那個淺淺的虛幻笑容,想起他那一如橘逸勢的寂寞的眼睛,心裏忽然湧起微微的疼痛。已經不再恨那個孩子了,雖然他曾經刺傷了正良,但沒有經曆過相同境遇的人,是無法指責他的所作所為的……
“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一點也不像我。”檀林淡淡地一笑,“可以冷酷地分析事態,那種樣子和你父皇一模一樣。”
不可否認智子聽到這句話時受到了些許的傷害,而檀林接著講道:“但是,卻總能用一句話就讓人啞口無言,失去反駁的餘地。”
“這算是對女兒的讚許嗎?”智子無奈地拉起上唇。
“那麼,智子,現在你打算怎麼做呢?以凶手之名抓走那個可憐的孩子?”
“如果我有那樣的打算,就已經照做了。何必來問您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呢?”智子歎氣道,“母親,您這麼不信任我嗎?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如果要救那個孩子,就必須阻止他,阻止他繼續生活在報複的漩渦中。”
“我希望你能夠做到……”檀林美麗的眼睛還有些失神。為什麼呢,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不是一直對那個孩子很溫柔嗎?為什麼他還會去刺殺正良,還不能放下過往?
“母親,你不用自責。事情根本不是你的錯。”看穿母後的想法,智子直截了當地說道。
“那麼又是誰的錯呢?”檀林仰頭輕歎,身畔一直燃著的香爐,泛著嫋嫋輕煙。而人間的悲歡離合便似在煙霧蒙蒙中反複上演。
“或許是宿命吧。”想起吉祥,想起橘逸勢,想起許多無法釋懷的寂寞與悲傷,想起許多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智子憮然一笑,“來去全不由人啊……”
“嵯峨上皇對這個孩子的事一無所知嗎?”小楓受不了他們的對話,忍不住插嘴。
“他不知道……”檀林搖了搖頭,“他對這孩子的事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高嶽有這樣一個孩子,我從沒有告訴過他……”
“母親,為何不信任父皇呢。難道您認為父皇會對這個孩子做什麼嗎?”想到連母後都不能了解與體諒他的立場,智子為父親感到一陣悲哀。
檀林一笑,那個笑容在嫋嫋輕煙中竟然也有種說不出的虛幻,“皇家的人,我一個也不相信。”風輕雲淡地說完,她別過了頭。
“所以……智子,別讓我對你也失去信任,救那個孩子吧,那個叫做吉祥的孩子。”
智子起身,推開門,陽光由外射入,清朗的風吹散滿室煙霧,“我會的,母親,放心吧,正良和吉祥都不會出事……”隻是,母親,為何你不擔心一下,去做這件事的女兒,你的智子會不會有事呢……壓抑下眼中瞬間浮動的水汽,她還是選擇露出一個堅毅的笑臉。雖然成長的環境各有差異,但每個人內心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傷口。有人會被這些傷打倒,變得脆弱,但絕不會是她智子。愛自己的人隻要有一個就夠了!隻要有一個就不會感到寂寞……
她看到站在門邊,正向她伸出雙臂的男子,那個寂寞的悲傷的卻又異常決絕的男子,她想要與之相戀的人。橘逸勢,她想,這個名字就是她此刻沒有哭泣的理由!
美麗凜冽一如冬月的少女邁步而出,纖瘦的身影莫名地讓人覺得心疼。在沒有去考慮這麼做的原因之前,他已經伸出了手臂,直覺眼前的少女需要的是一個能讓堅強的她也可以放鬆停泊的港灣。
而少女微微一笑,終於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她可以脆弱的時候。若就這樣投入他的懷抱,背負的重量,隻會將他也一齊壓垮……
“公主,”了然且煩惱地揚了揚眉,橘逸勢露出無奈的笑容,“你似乎太過小瞧橘逸勢了呢。”
“我隻是不想隨便投到男人懷裏罷了。”智子慧黠地眨眨眼睛,“特別是在身後還站著一位京都八卦王的時候。”
“人家、人家才不叫那種難聽的名字呢!”小楓氣鼓鼓地抗議。
“是嗎……”三人六道目光一齊投向不打自招的矮個子少女。
“大人!你們還有空在這裏閑聊啊!”大喊大叫跑過來的人正是最近有近墨者黑趨勢的清光。
“看來咱們家老大的分身術練成功了。”李李涼涼地諷刺,而想到今後身邊會出現兩個像小楓一樣性格的人,智子脊背躥起一陣寒氣。
“別喊了,我猜到了。是吉祥已經離開了對嗎?”橘逸勢氣定神閑地製止清光繼續大呼小叫。
“沒錯!剛才您讓我去看住他,可是等我找到他的房間,下人們說吉祥少爺已經趕馬車回京了!”
“你讓清光去找吉祥?為什麼?”智子不解,“還搞不清楚那孩子想幹什麼,不會打草驚蛇嗎?”
“聽了太後的話,對於吉祥想幹什麼,在何時動手,我便都已經猜到了……”橘逸勢苦笑道,“而且,驚蛇的人……是適才和吉祥撞了個對臉的你吧。”
“今天早上我和公主的確是有看到吉祥沒錯,但那不代表吉祥也同時看到我們啊。”小楓不甘寂寞地插嘴,那個時候她們正站在走廊拐彎的地方嘛。
“你聽話太沒重點了,”智子白她一眼,轉向橘逸勢,“你猜出那孩子想幹什麼了?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和那孩子背負著相同的桎梏吧……”停留在橘逸勢唇邊的笑化成了一抹苦澀,所以,最初在雨中見到那少年的時候,他才會出手相救。那個少年有著一雙與他何其相似的眼睛……
束縛著少年的東西其實並非是仇恨,而是那無法排解的悲傷與寂寞……他所需要的也不是一把利刃,而是另一雙溫暖的手,一雙可以將他從那個飄漾著蒙蒙水氣的獨自一人的世界中拯救出來的溫暖幹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