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望向身前的少女,少女正在凝神思索著什麼。看著她美麗的臉,他想,每個人都會注定會遇到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人吧,而他幸運地已經與她相邂逅……真希望那個少年也能快些走出本該屬於陳封往事的陰霾……
“吉祥到底想要幹什麼……”智子覺得很懊惱。橘逸勢可以想出的答案,她為何想不出來?
“智子,”微微一笑,橘逸勢彎腰貼近她,狹長的眼對上她幽黑的眸,“你說他為什麼要當齋宮?”
“為什麼?”智子困惑,難道他還想刺殺正良?可那和當齋宮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吉祥所憎恨的人,應該不隻是東宮……”那種陰暗的心理,不是像智子這種生來高貴長在陽光下的人能想明白的,橘逸勢在她腦門上一彈,“想想看,椿姬提出去當齋宮的時間是在刺殺正良失敗之後,他應該也知道再動手會很難。如果他的目標轉移在今上的身上,如果他想找到一個萬無一失刺殺今上的最佳機會……”
“加櫛之禮!”智子恍然大悟,忍不住驚叫出聲。
一根手指搭上她的唇,橘逸勢清冷美麗的麵孔近在咫尺,“沒錯!他會在加櫛的時候動手!”
月光皎潔,楓林颯颯,並行的馬匹在蛇行小道上揚起淡紅的塵霧,拋下急促的蹄聲。
少女長發係成一束,彎腰閃過被風壓倒的橫枝,黑發在夜幕中劃出一道亮麗的弧。
“公主!我們已經跑很久了!天都黑啦!”身邊傳來苦著臉的呼喚,嬌小的少女穿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埋起來的男裝,握住韁繩轉彎的同時,向智子抱怨自己的辛苦。她要休息啦!
“住嘴!”少女心情很差地嗬斥,“不知道我們在趕時間嗎?”她記得齋宮赴伊勢神宮出行的日子可是就在明天呀!難怪吉祥會特意趕回來掃墓!
“我們很久沒有騎馬了耶。”聽話沒重點的人還是持續她的抱怨,“坐著清光的瘋狂馬車偷偷摸摸地來,結果這麼快就要折回去不說,還要如此辛苦地喝風吃土。人家可不是因為想過這樣的生活才來當親王府的侍女呀。”
“我知道,你是以為能吃香喝辣才率領你的老鼠軍團混進來的對吧!哼!沒有義氣的家夥!現在可是非常時間呢。吉祥已經回京了,我們也得快馬加鞭追上去才行!要阻止他的行動呀!”
“都是橘逸勢不好!想個計策那麼慢,害我們等了好久才能出發。”小楓滿臉不甘心地埋怨。
“算了吧,如果是你的話,想十天都想不出應對的方案呢。”智子沒好氣地揭她的底。橘逸勢已經反應夠快了。
“智子——”拖一個長音,小楓小心翼翼地側著臉看著與自己並轡而行的少女,“你好像是在生氣呀。”
“我當然生氣!”智子漂亮的眼睛懊惱地噴出火來,“你就算了,為什麼連我都這麼笨?竟然沒想到吉祥當齋宮是為了什麼!”還要橘逸勢來告訴她,想想就覺得丟臉。在喜歡的人麵前,她更不想認輸呢。
“喂喂,你那個‘你就算了’是什麼意思啊……”
“你是笨蛋的意思啊!”
“公主!做人不要這樣坦率吧!”
“那可沒辦法,本親王就是這種風格。”
“對了,我心裏有一個疑惑,”雖然明知會被罵是笨蛋,但真的已經憋了好久了啊,“公主!到底所謂的‘加櫛之禮’是怎麼一回事啊?”
“……齋宮赴神宮時會舉行祓禊,啊,這個祓禊是一種儀式,即為拔除不祥之意。”以防好奇寶寶再次發問,智子的解釋力求清楚明白,“祓禊之後,要向皇帝辭行。皇上便用梳子,加在齋宮的額發上,叮嚀她‘勿再回京’……”眼看小楓欲言又止。智子自感苦命地一閉眼,繼續道,“因為齋宮回京肯定是天皇易代,所以才會這樣說。用梳子也隻能向下梳,表示有去無回。”
“哦,我明白了。”小楓乖乖地點點頭,觀察著智子發青的臉色,“也就是說,吉祥就是要等大伴叔叔幫他梳頭的那一刻,兩個人無限接近,他一刀過去,便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對吧……”
“那是梳頭嗎?還什麼白刀子的……你……”智子張嘴想要怒斥,卻猛地被灌了一嘴風,在馬背上大咳起來。
“唉,你何必如此著急呢?”好心地伸手想幫智子拍拍背,卻被智子一臉恐慌的表情躲開,頗感受傷地收回手,小楓不解地喃喃自語,“可是公主,我越來越覺得我們沒必要往回趕,吉祥要殺大伴叔叔就讓他殺嘛。把他殺了的話,公主的煩惱也可以解決了呢。”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搞清楚!我才不是要去救淳和!”終於順過氣來的智子向她怒吼,“我要阻止這件事,是為了救吉祥!如果他真的行刺天皇,那不論成敗他都完了!而且那個時候,要倒黴的人還有正良啊!”
“為什麼呢?”小楓完全不能理解,“吉祥和正良有什麼關係?他刺殺今上,該受牽連的應該是送他入宮的阿保親王吧,正良怎麼會有事?”
深吸一口氣,智子提醒自己要冷靜,“小野彌楓,你不要一次問我那麼多個為什麼,那個讓我稍後在講給你聽,現在……”突然變出來的扇子毫無預兆地敲上小楓的頭,智子在她耳邊暴喝一聲,“你先給我專心趕路啦!”
青色的刀柄鑲著湛藍的古玉。映著夕陽射來向晚的霞光,流光四溢。背對著拉門跪坐的少年,周身沉浸在夕照燦爛卻清冷的光彩中,影子被地板拖成長長的一線。少年若有所思的臉孔有種沉靜肅穆的美麗。握住膝頭的刀,左手用力一拔。
“刷——”有如冰冷弦月的眼睛中,倒映出一抹寒冷削薄的刀光。
“的確是好刀。”少年露出微微的笑容。烏黑的青絲滑落滿身。宛如冰冷的水的擁抱……
廊上傳來衣角摩擦的聲響,紙門的另一側映出的身影,是一個年輕的侍女,正不怎麼熟練地膝行而來,大概是新入宮的童女,毫無優雅之姿,反而給人蹣跚的笨拙感。敲了敲門,少女低低地問道:“齋宮,你、您準備好了嗎?”
“已經……好了。”吉祥回過頭,微微一笑,將刀子小心地放入描繪著海波條紋的衣袖裏。
卜定齋宮出行的吉時雖是黃昏,八省院的正殿上還是來了許多大臣,雖有輕浮之人為了一睹齋宮風采而來。但多數還是為了表示對今上的關心,特意裝飾一番,禮貌周全地攜帶著準備送給齋宮的禮物。更有不少女眷的車馬停在外麵,等著觀賞出行時的盛大行列。太極殿內外一時人頭攢動,異常稠密。
“簡直像是趕朝會啊……”懶散地坐在精心搭起的高台上首,身穿皇袍的男人單手支頤露出嘲諷的笑容,“看來我朝最不缺的就是喜歡湊熱鬧的臣子。”
“大人,智子公主來得及嗎?”人群的一角,橘逸勢與清光麵色嚴肅地站立著。
“但願吧……”橘逸勢滿目憂色。把那麼危險的事交給智子去做,他心裏也很沒底。但想在不動兵刃的情況下,把事態控製到最小範圍也隻有這樣才是最佳的解決方案。
優美的笛聲悠揚響起,一輛香車轆轆駛入。在眾人期待的眼光裏,盛裝打扮的齋宮,終於走下馬車。
“來了……”清光緊張地拉拉橘逸勢的衣袖,橘逸勢一向平緩的心跳也不由得急促起來。他的目光追隨著齋宮纖細挺直的背影,看著她提著裙角拾級而行,慢慢地走向今上。
太極殿內種植的榆葉梅,乘風飄下幾朵小白花,女子在花瓣紛飛中穿行而來,麵靨低垂,纖妍動人的背影,更令人產生無限綺思。
周邊的人一時靜了下來,出神地凝望著,有驚豔的目光、有讚歎的目光、有緊張的目光、也有期盼的目光……人群的某一角落,阿保親王握緊雙手,下垂的眼角不時微微跳動;橘逸勢在不遠處觀望著他,也不由得握緊了手心。
看著齋宮低垂麵靨無限嬌羞的姿態,聞著從她衣襟裏飄漾出的淡淡雅雅的梅香,淳和天皇不禁想著果然是個美人,一麵笑著從內侍長捧著的盒子裏,拿起準備好的梳子。
“此去無回,永不相見。”雖然心裏嘲笑這樣的話就如“皇帝陛下,千秋萬歲”一樣是不可能實現的吉利話,但依照禮節還是這麼說了。他彎下腰,將玉質的櫛,有力地插入少女濃密的額發。此後一別,再見麵,就又要等天皇易代的時候了……心裏忽然升起淡淡的恍惚,那個時候,接替自己皇位的人,是正良,還是恒貞呢……
“謝陛下。”少女終於抬起頭,向他嫣然一笑,眉梢眼底帶出陰謀得逞的詭異。那聲音熟悉得令他心驚。
“智子?怎麼是你?”饒是城府深沉的淳和也不禁眉峰一皺。
“是啊,叔叔,智子是皇女,去當齋宮不是最合適嗎?”智子的笑容在盛裝的映襯下有如春花。
“你是故意想要躲我遠點的吧,”淳和目光爍動,沒想到她竟然用了臨時調包的手段,這麼討厭他嗎,寧肯遠赴伊勢神宮,也不肯當他的妃子?他壓低聲音,向她苦笑,“相去永不見?哼,絕情的人,竟然還讓我說了這種話……”
“皇帝金口玉言,就不用後悔了……”智子回他以無敵的笑臉。
知道一切已無法挽回,驚異的神色早就一晃而過,恢複平常的輕佻模樣,他笑了笑,“公主,我要是明年就讓位,齋宮就又得換人,那時候你可就得必須回來了呢。”
“可惜叔叔恐怕不是那種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傻瓜吧。”智子氣定神閑,美豔的笑臉在夕陽下愈發燦爛。
周邊的臣子有些騷動,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齋宮怎麼臨時換人之類的言辭。但宮內的事,誰又能說得明白呢。何況智子內親王貴為皇女,由她擔任齋宮似乎也是理所應當。大家眨眼間將這個人選突變的事拋置腦後,事情的結果既然已經有了,誰還會去推敲它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樂曲悠悠,新任的齋宮留下耀人的笑臉,款款上了香車。眼看本來會成為妃子之一的女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飛走了,淳和也隻好歪了歪嘴角,無奈地作罷。
而在智子抬起頭來的那個瞬間,有兩個人的表情明顯地與眾不同。阿保親王震驚之餘麵色蒼白,旋而轉身急忙地走了;橘逸勢卻是如釋重負,露出終於鬆了口氣的表情。
“大人。你的計劃成功了。”清光欣喜地拍拍橘逸勢的肩,這樣也算是一舉兩得吧。阻止了吉祥的刺殺事件,又順利解決了公主逃避入宮的難題。
“嗯……”橘逸勢似乎不怎麼開心。
“那吉祥被公主她們弄到哪裏去了?”
“智子出現在這,就說明吉祥這會兒在小楓手裏。”
“喔……在小楓手裏?”清光加重語氣無限同情地說道,“可憐的孩子……”
“還有啊,大人……”清光後知後覺地想到一件事,“那個,公主去當齋宮的話,你們……”
“不是很好嗎!可以順利躲開了今上的虎視眈眈啊。”橘逸勢臉色很不爽地回答。
“喔……”再怎麼遲鈍也知道不該往下問了,看來大人有得等了……清光暗中屈指,等淳和退位,正良繼位,最少要十年吧。那個時候智子還是蠻年輕的,但大人就……
咳了咳,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清光很不上道地問了一個與本故事沒有太大關係的問題——
“大人,你今年多少歲?”
載著齋宮的車隊遠走,看熱鬧的人們也各自散去。橘逸勢和清光在宮門外等著與小楓會合。一隻手不客氣地拍上橘逸勢的肩,他回頭,就撞見那個淺笑盈盈的意中人。
“智子?”橘逸勢驚訝地指指遠方的塵煙,又回過頭來指指她,美豔的臉上首度出現一個愚蠢的表情,“你怎麼在這兒,那現在車子上的是誰?”
“是李李啊。”少女沒有絲毫負疚感地抖了抖肩膀,“雖然他不願意扮女裝,但隻有他和我身形相似啊。隻好暫時先委屈他一下了。”
“那我們現在去哪裏?還有吉祥你打算怎麼辦?你能阻止他這次,那下次呢,總不能關他一輩子吧?”橘逸勢提出比較實際的問題。
“我要帶吉祥去見父皇!”智子攥緊雙拳,“我才不信父皇會像母後想的那麼冷血!我要證明給母後看!父皇不是那種人!有怨有仇,大家就堂堂正正地當麵說清楚好了!這樣才是我智子內親王的風格!”
“好酷!公主!我就是愛上你這一點!”
這種大膽的話當然不是橘逸勢說的,是像無尾熊一樣出現在智子身後,笑眯眯攀上她肩膀的小楓。
“是嗎?”智子毫不留情麵地打擊她,“被你愛上還真倒黴。我同情未來的那個人!”
一行人等,帶著捆有曾經刺殺東宮,又準備謀害今上均未果的凶手坐著清光駕駛的瘋狂馬車,來到嵯峨天皇隱居的院所。
“神野!你這個小人!”才拿下小楓堵在吉祥嘴裏用來防止他喊叫的碎布,吉祥就大罵起來。長長的頭發掙紮得亂七八糟。
小楓搖頭感歎:“好好一個美少年,竟然這麼不愛惜自己的形象。”
“……”眾人無語,心想,你才是辣手摧花的那個吧。
功敗垂成的吉祥憤怒得幾乎發狂。要不是被捆著恐怕早就衝上去把冒充侍女將他打倒的可惡圓臉女人(小楓啦)撕成碎片。
“神野嗎?還真是個令人懷念的名字。”有人笑了笑,掀簾步出,“自從我二十四歲以後,就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會叫這個名字的人,隻有安殿哥哥吧。”出現在廊上的這位眉目清秀的中年人,當然就是嵯峨院。
“神野和安殿是誰?”小楓一邊捂住吉祥的嘴一邊問智子。
“拜托!前麵明明已經說過了!你這樣也算是智子內親王的貼身一等侍女兼平安京秘密情報聯合總部第三任總長嗎?神野親王當然就是我父皇沒登基前的名字,而安殿親王就是平城天皇嘛。”
“喂喂,才問你一下你就這樣得意。我要是不問的話,傷腦筋的不就是作者和讀者了嗎?”小楓委屈。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的!智子這個人根本不懂得體貼。果然不是一個階級的同誌!
“小楓又在講聽不懂的怪話了。”智子不予理會。直接向凝視著吉祥的嵯峨問道,“父親,我的飛鴿傳書收到了嗎?”
“哦——”愣了兩三秒,嵯峨才點點頭。
“飛鴿?你有養飛鴿?”橘逸勢不禁佩服,難怪嵯峨院一副全都知道了的表情別有感觸地看著吉祥,原來是智子已經告訴他了啊。看來自己愛上的女子還真是多才多藝呢。
“飛鴿就是我們啦——”古樹、石頭、牆角上突然冒出三條黑影,其中之一不滿地咕噥,“我們明明是叫做四君子嘛!不要用老大起的外號叫我們……”
嵯峨院走到少年的身前,少年的臉上則充滿了倔強。
“你是安殿哥哥的孫子,也就是我的孫子。想不到我也已經是當祖父的人了呢。”傷感地笑了一下,他伸手去摸少年的頭,卻被少年奮力地閃開。
“卑鄙的人!害死祖父的凶手沒有資格叫他的名字!少年琉璃般的眼睛噴出憎惡的火焰,如人偶精致的麵孔因憤怒出現破綻,反而添加了幾分生氣。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可是……”嵯峨看似平靜的臉上也出現了一些神情的波蕩,“你為什麼偏要找正良和淳和下手呢?如果來直接刺殺我不是比較容易嗎?”
這也正是智子和小楓不解的問題。能夠體會吉祥想法的人大概隻有橘逸勢吧。他歎息著垂下眼簾,不忍去看吉祥臉上漾起的那一抹淒絕的笑。
“你知道什麼叫做絕望嗎?”小小的少年仰望著一代天子、如今的上院,即使全身被強索捆綁也沒有絲毫畏懼,“你明白什麼叫做寂寞嗎?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在小小的院子裏一日一日地責怪自己的錯誤,痛惜自己可憐無辜的兒子不幸的命運。忍受著雙重的煎熬與折磨。你可知道那是一種什麼生活?那種事,你從來也沒有經曆過對不對?”
少年的眼流下淚來,“可是我的祖父,你叫做兄長的那個人!那個把皇位傳給了你的人,那個曾經和你共度多少朝夕的人,他就是一直這樣在生活啊!你怎麼能忍心這樣待他?你怎麼能絕情至此?難怪檀林太後不想原諒你,你根本就沒有人性。你問我為何要殺你的兒子、你的弟弟?問得好!我隻想知道如果因為你的罪孽,而害你無辜的親人遭遇不幸,你可會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