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區有一種野生蘑菇叫“榆黃蘑”,叢生的,一長一大蓬,千頭並立,顏色是純正的金黃,象盛開的太陽花。這種蘑菇可以炒,可以煮,可以蒸,可以燙一下拌涼菜,最妙的是,這種蘑菇還可以包餃子。
榆黃蘑包餃子要先燙熟,最好保持原狀,不要剁碎,另在餃子餡裏加入蔥花、香菜、芝麻油、少量豬肉,包好下鍋。
北方麵食總體質量比南方要高,而這種蘑菇餡的餃子,更是北方麵食中的精品。
煮好的餃子小巧精致,胖乎乎的,皮薄得幾乎透明,隱隱可以看到裏麵金黃的顏色(如果火候掌握得好,榆黃蘑熟後顏色不變),玲瓏可愛。
把餃子整個送進嘴裏,輕輕咬破,蘑菇輕輕滑到舌頭上,帶著鮮美的汁液,香甜無比,熟後的榆黃蘑就象美人的肌膚,嫩得吹彈可破,讓人吃起來回腸蕩氣。我見過一個清秀美麗的南國女孩,平時吃飯總是小小碗,那次卻吃了滿滿一海碗,然後害羞地笑笑,說:“真好吃,我差點把舌頭也吞下去了。”
一個人思念故鄉的時候,往往會想起故鄉的美食。我記得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食堂裏有一道素菜叫“炒猴子腿”,細長,紫黑色,柔嫩而清香。很多年之後,我知道這種野菜有個高雅的名字,叫作“薇”,對中國古代文化稍有常識的人都會對這個字發一聲歎息,它就是隨伯夷叔齊走到生命盡頭的那株小苗,代表著正義的理想;它就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反複吟唱的那棵野菜,代表著傷感和離愁。我在吃它的時候茫然無知,這菜2毛錢一份,我沒想到它曾長久地飄搖在中國人的夢裏。
有一年暑假,在鴨綠江邊遇見了一位打魚人,他說他終日在江上漂流,隻打一種魚,叫作“嗷嗥”(音),打到一條就夠全家吃一個月的,這是一條大漢,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臉龐,說這番話的時候滿臉虔誠。
再見他時正是日落時分,江流無聲,我看見他高興從網裏提起一隻黑色的魚。
“這就是嗷嗥?”我問他。
他滿麵歡喜,說今天我給他帶來了運氣,居然一次捕到兩條。“到船上來“,他說,“我們烤一條吃。”
據說這種魚肉質細嫩,不管燒烤蒸煮都鮮美無比,但最終我還是拒絕了他的邀請,這是一家人的生活所係,不能被我隨隨便便地吃掉。
東北也有很多名小吃,煙熏紅腸、老邊餃子、李連貴熏肉大餅、吊爐餅雞蛋糕、醬骨架,都帶著點豪氣,朝鮮小菜比豬肉都貴,辣白菜、酸黃瓜人見人愛,沈陽的小土豆黑不溜秋的,但糯軟鹹香,也成了大企業了。
五、華北。首善之糙
菜名也是種學問。在南京的時候吃過一道菜叫“倚紅偎翠”,我當時一看菜名大喜,連叫“端上來端上來!”,沒想到隻是熗炒雪裏紅,點綴上幾片紅蘿卜。傳說朱元璋落難的時候,吃過一道“翡翠白玉湯”,他當了皇帝之後都念念不忘,說穿了不過是白菜煮豆腐。成都有一家知青酒樓,裏麵的菜名都是革命年代的專用詞,“主席一揮手,敵人哪裏走”、“祖國山河一片紅”、“階級鬥爭天天講”、“紅寶書”、“牛鬼蛇神”什麼的,讓人大倒胃口。有個朋友說他如果開酒樓,一定要推出一道冷豔憂傷的招牌菜,叫作“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其實就是豬蹄燉發菜。到北海出差,看見菜譜上有一道菜叫“克林頓萊溫絲基”,不由得心下大驚。問過後才知道,原來克林是種黑色的藥材,用它來燉竹絲雞味道鮮美,老板匠心獨運,將這道菜與上世紀最著名的性醜聞聯係起來,味道不錯,生意也很火爆,看來這樁糗事還是有市場。
北京是全國首善之區,但在吃上還是比較粗糙的。涮羊肉明顯不敵四川的火鍋,也比不上廣東的“雞窩”或者“打邊爐”,甚至不如兩湖的鍋仔,蓮子煨雞什麼的;烤鴨吃法別致,味道卻遠不如廣東燒鵝、南京的鹽水鴨。放眼北京,滿大街的果脯蜜餞,既沒營養又膩人,本地人是不吃的,全拿來糊弄全國人民。茯苓夾餅據說含有極高的營養價值,吃起來跟麵巾紙沒什麼分別。
當然有一些是我沒見過的,比如國宴,比如滿漢全席。據說滿漢全席中每道菜都有個吉祥的名字,龍鳳呈祥、福如東海之類,但我覺得它更適合觀賞而不是食用。
北京的小吃中,我比較中意鹵煮火燒,各種豬下水在鍋裏煮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燒餅整個地浮在濃湯中,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看著就流口水。掏出五塊錢,對老板喊一嗓子:“來一碗!”
老板麻利地挾出一個燒餅,切碎,在碗裏舀入肝肺腸心肚,舀上醬油色的濃湯,加入蔥花香菜,滿滿地端上桌來。
吃鹵煮火燒最好是在冬天的早晨,天寒地凍,嘴裏哈著白氣,喝一口滾燙的熱湯,全身都暖了。燒餅酥軟,各種下水的香味都煮了進去,又好吃又頂餓,據說是舊社會勞苦大眾的珍藏美食。嫌味淡的來上一小碟辣椒,或者嚼上瓣大蒜,旁邊坐著很多人,喝湯呼呼嚕嚕,品味吧唧吧唧,吃得那叫美。
現在想起來,在北京念書的時候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學校前邊的飯莊裏,十塊錢吃一斤餃子就算是打牙祭了,可惜辣椒醬比鹽還鹹。京東肉餅滋味也好不到哪兒去,全是大蔥,打著顯微鏡教找不到肉。炒疙瘩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在學生時代那也是珍饈。
在北京生活了四年,畢業後也去過華北多次,沒有哪家酒樓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回味不絕的,全是一些小吃。
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不用說了,十八街的麻花也早已是名聲在外,誰出差都會帶幾盒回來。
王致和臭豆腐吃到嘴裏噴香,要是打開蓋放在屋裏,可真能臭死個人。
六必居的醬菜在廣州也能買得到,不過總不如大柵欄買的味道好。我最喜歡的是拉花蘿卜,一個蘿卜能拉到一米多長,算是刀功精巧的了,味道也好,鮮辣爽脆,下啤酒再妙不過。
呼和浩特的羊肉串好吃,圍著爐子,喝著冰鎮啤酒,跟老蒙古聊聊家常,也很愜意。吃得差不多了,再來個燒餅,糙是糙了點,但肯定管飽。燒餅的叫法也怪,叫“熱被子”,開始聽著總納悶兒,後來才知道正確的寫法,原來是“熱焙子”。
六、華東。看比吃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在吃上,我喜歡辛辣、濃香、偏鹹的菜式,吃不慣甜食,也吃不慣缺油少鹽、味道清淡的潮粵菜。作美食家是不行了,今生看來也隻能混個肚兒圓。
魯菜是那種很容易忘卻的朋友,見他的時候喜笑顏開,離開之後卻再也不會想念。這兩年在山東吃過多次酒席,吃得時候叭嗒嘴,過後卻始終記不起都吃了什麼。
從臨沂開車去微山湖,坐在微風的湖岸上,看眼前煙波浩淼,身邊荷葉田田,吃著鮮藕鮮蓮蓬,聽著水鳥清脆地鳴叫,心下大快,有點“振衣欲飛”的感覺。
湖鮮都是現成的,魚鱉蝦蟹都在網裏,拉上來活蹦亂跳。魚要烤要炸要煎,這是典型魯式的做法,烤的噴香,炸的酥脆,煎的金黃油亮。蝦或生吃,或入湯,生吃的是醉蝦,咬進嘴裏還在動;入湯的是蓮子蝦段湯,圓溜溜的蓮子清香糯軟,雪白透亮的蝦段甘美鮮甜。不要隻顧著大嚼,那壁廂主人款款舉杯,“來,大家隨意。”
隨意就好。輕輕沾唇,放下酒杯,筷子直奔清燉xxxx的裙邊。對麵主人家不幹了,“喂,你的酒還沒幹掉呐!”
“不是隨意嗎?”
他哈哈大笑:“我們這兒的規矩,隨意就是幹了!”
山東人都豪爽,不幹不行,旁邊兩個小夥子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提耳灌酒。仰脖喝掉,第二杯、第三杯就連綿而來,主人還一再說明:“隨意隨意。”
菜未五味,酒已數巡,我醉眼眯離地問:“這微山湖的xxxx~呃~怎麼長倆腦袋?”對麵哈哈大笑。
湖麵如鏡,荷香陣陣,眾人酒後登舟遊湖,聽我在船頭放聲痛嘔,他們好笑,我則好痛,也實在是虧負了這人間美景。
上海的很多菜都是看著比聞著好,聞著比吃著好。
首先是精致,小杯小盞,小碗小碟,菜色紅紅綠綠,花枝招展,但也就那麼幾根。吃這種菜總讓我想起弱不勝衣的古典美女,看起來天香國色,實則是難以親近。
在上海吃飯我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我為什麼,我就說“不爽快。”所以有個朋友斷定我前生一定是個馬匪,用長刀割肉吃,拿壇子喝酒。我聞言大喜,說“然也然也。”
值得一提的是城隍廟的小籠包。
傍晚時分走進城隍廟,心中肅然。處處殿閣飛簷,桔紅的落日下,這條長街顯得分外古雅和蒼涼。
街角處排著長隊,同行的美女非要過去看看。一問才知是賣包子的,我說走走走,美女不同意,執意要買,並說買來後要用包子毆打我的大頭。
我這人平生不敢違拗美女意誌,那就排隊等。抽了二支煙才輪到我們,掏出十六塊錢買兩籠,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浪費了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十幾個包子,感覺大胸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包子好吃,麵揉得極軟極嫩,輕輕咬開,湯汁四溢,有冬菇的香味。餡是精肉的,不膩而香,大小也剛剛好,恰好夠我一口一個。美女問怎麼樣,我說好吃好吃,後麵的話她就不愛聽了,“可惜味道淡了一點。”“呸!你的豬嘴!”她笑罵。
華東幾省的飲食習慣各不相同。在合肥吃過一種“六和芋泥包”,軟香可口,比廣東的蓮蓉包、豆沙包都好吃。無錫的肉骨頭馳名中外,金華腿爪熬湯甚美。風箏節時去濰坊,早餐去吃“朝天鍋”,一群人圍坐在一口大鍋前,薄餅夾鹵蛋滿口大嚼,白白的蔥段兒甘甜微辣,再喝上幾口帶酸味的熱湯,吃得直歎氣。
生活富於表情,在飯桌上總是快樂的。
在生命裏流浪,注定要吞咽各種滋味,古書上說張翰“見秋風起乃思蓴鱸”,終於辭官不做,我一直覺得那是一種大瀟灑。
此刻我正麵對著一張中國地圖,明月萬裏,處處飄香,我這張沒有味覺的嘴,注定還是要繼續吃下去。命運真實而幽默,但不管在哪裏吃,不管吃什麼,我都會對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