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說謊的女人不會死(3 / 3)

1994年的小湖南還沒有這麼潦倒,那時他很年輕,也很英俊,打紅色領帶,穿藍色西裝,袖口上有一個永遠不剪掉的商標。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他叫姚恩正,也知道他沒走過私,自始至終都是個業務員,跑印刷的,一個月工資800元。45歲那年,他妻子終於病死了,他把孩子寄放在父母家,一個人再次南下,從此音訊全無。但我清楚,不管他走到哪裏,不管他做著什麼,在某個時刻,在某家無名小店裏,一定會出現這麼一個人,喝5毛錢的白粥,吃2塊錢的千層糕,然後笨拙地、結結巴巴地講述一個於人無害的謊言,這謊言如此淺薄,一戳就破,卻承載著他終生的理想,偉大,輝煌,永遠遙不可及。而在1994年那場永不停歇的細雨之中,正是這個謊言,構成了一個人永恒的、全部的青春:

“一個月一船貨!一個月一……船貨!”

那天我和女人睡在一張床上,蓋著一床毯子,枕著一個枕頭。雨一直綿綿密密地飄著,到淩晨四點,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個16歲的少女跳樓自殺了。

我讀研究生時,和任紅軍住同一間宿舍,此人生平有兩大嗜好,一是跟女人性交,一是幻想跟女人性交。最猖狂的時候曾經一天跟三個不同的女人交過:上午9點交一次,下午3點交一次,晚上11點再交一次,其頻率之高,耐力之強,全世界的配種站都望塵莫及。每到周末,他就把我趕到圖書館,一個人在房間裏拖地、擦桌子、洗褲衩、然後叫個女人進房,說是要一起思考人生真諦。那時候研究生宿舍管理很嚴,任某人有時思考一小時,有時思考兩小時,隻有碰上節假日才敢放膽思考。有一天我一直呆到圖書館閉館,他還在沉思不止,我敲了半天門,嗓子都喊啞了,他才慢騰騰地遞出一本《思想錄》來,隔著門縫對我說:“讀讀帕斯卡爾吧,好人,人生如此無聊,怎能沒有哲學?”我讀了半天帕斯卡爾,他才提著褲子慢吞吞地把門打開,接著我就看到了肖麗麗,她正衣衫不整地躺在任紅軍的床上,一副白眼睥睨、舍我其誰的表情,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錢。

五年之後,我在一次酒會上又見到了肖麗麗,這時她已經成了英國大通電訊的高級商務代表,有個英文名叫維多利亞。我們相見甚歡,足足聊了四個小時,當天就上了床。大概是我長得太普通了,維多利亞始終沒把我認出來,總說那是她的第一次。我說你都27了,我就不信你27年沒交過男朋友,她說:“cao你媽,沒有!”我說那任紅軍呢,五年前,在我們宿舍,你們幹嗎呢?沒一起思考人生真諦?肖麗麗一下傻了,愣愣地坐了半天,突然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放聲大哭:“嗚嗚……cao你媽,嗚嗚……我沒有。嗚嗚……cao你媽,嗚嗚……我沒有。”

關於女人,任紅軍有個著名的論斷:女人進了房,個個想上床。同樣著名的是他的“肥肉理論”:一塊肥肉擺在那裏,你不吃它,肥肉也會傷心的。所以每個紳士都應有仁慈之心,有心出心,有力出力,盡量別惹肥肉傷心。接下來就是技術活了,任紅軍泡妞十年,練出了一身招法精妙的絕世武功,稱之為《泡妞十三式》:第一式投石問路,第二式欲擒故縱,第三式圍魏救趙……,直到第十三式:直搗黃龍。此十三式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童貞女也為之瘋狂,離上帝隻有一忽米。而每次說起我94年的那一夜,任紅軍總要這樣總結:“不是女人不肯,隻怪男人太笨,你他媽的,豬,豬,豬!”

我向來不是高手,但豬也有豬的辦法。在1994年那個淫雨靡靡的夜裏,我抱她,她推開;我親她,她扭過頭去;我扯她的衣服,她就奮力掙紮。那張破床一直在大聲尖叫,最後兩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我一身大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悻悻地住了手,這時她突然笑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阿源,我們握握手吧,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女人。”

接下來我們有很深的交往,但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那天晚上她說她是賣保險的,我信了。過了十幾天她又說自己賣汽車,我大惑不解,說你不是賣保險嗎,她立刻改口,說對啊,汽車保險。又過了一些日子,她說自己是個會計,我說那汽車保險呢,她鎮靜地點點頭,告訴我:對啊,專職做帳,兼職賣汽車保險。

然後是樓麵部長、客戶經理、平麵設計師、質量檢測員……每一種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當我質疑的時候她就會說:“對啊,我最近跳槽了。”隻有一次她當上了領導,那天電視正在放“雨潤祛斑霜”的廣告:“雨潤祛斑,高效安全,還您一張光潔美麗的臉。”她捅捅我,說你看,這就是我們公司的產品,我是公司的人事主管,管不少人呢。

我冷笑起來,說原來我們是同事啊,我也在這家公司,幹了快一年了。她一下子愣住了,手腳亂抖,突然騰地站起來,大聲斥責我:“你說謊!你不在這家公司!你說謊!我……我開除你!”

那是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總是笑,淺淺的,卻很燦爛,令人心裏一暖。有一段時間我很討厭她說謊,但過了很多年,我終於明白,那些虛構的、普普通通的工作,其實隻是她的理想。這世上每一種理想都很了不起,名車豪宅、名揚天下,而唯有這個女人,當她走過我的身邊,最高的理想隻是得到一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的工作。

她相貌普通,身份卑微,從沒穿過200元以上的衣服。她總是說謊,想象著能比真實的自己高貴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卻從來無人理會。她躺在我吱呀作響的破床上,蓋著我破舊的、黴味濃鬱的毯子,微笑著握住我的手,是我的貧寒的新娘。從此以後,每一個跟我交歡的女人都帶著她的印記,不管她們多麼美麗,多麼高貴,我都將從她們的深處看見那個女人,她站在當年,站在原處,始終不改地微笑著,目光中一半幸福,一半憂傷。

天亮後女人走了,走前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在枕頭上放了20元錢。晚上像往常一樣,帶著男人來到我們店裏,坐靠窗的7號桌,吃6塊錢的牛肉麵。吃完後給我一張百元大鈔,笑著說:“別找了,阿源,你挺可憐的。”

在我的記憶裏,1994年就像一幅靜止的油畫:永遠不停的雨、幽深的小巷、燈光昏暗的小飯店、一個女人坐在窗邊說謊,一個22歲的男人站在櫃台前,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些謊言。

接著台風來了,綿綿細雨變成了潑天大雨,在一處廢棄工地旁邊,那個女人蹌蹌踉踉地跑了出來,她一身透濕,嘴角滿是鮮血,渾身顫抖著大喊:“搶劫,搶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