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說謊的女人不會死(2 / 3)

這件事之後,女人還是天天來,有時一個人,有時帶著男人,每天吃一碗6塊錢的牛肉麵,黑道梟雄陳黑某就天天往麵裏吐唾沫。女人吃唾沫牛肉麵,啃指甲,一開口就講自己的家事。茶餐廳就這麼大點地方,每一句都飄到我耳朵裏來,可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有一次她說自己姓楊,她爸爸是廠長,媽媽是廠裏的技術員。她從小多才多藝,會打橋牌,會織毛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20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高幹子弟,此人又高又帥又風趣,從第一次見麵,她就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四年裏為他付出了一切:她的身體、她的健康、她的錢、以及她的生命,她為他花了20多萬,為他打過幾次胎,為他自殺過三次……四年後,這男人還是無情地拋棄了她,她哭,她鬧,她下跪,她接著自殺,這男人無動於衷,他說:“你死吧,死了就好了,你死了我就會愛你。”所以女人瘋了,一個人隻身流浪,討過飯,挨過打,受過欺負,被收容過兩次……現在苦難都已成為過去,她獨自居住在南方的小巷裏,無欲無求,卻感覺十分幸福。

她講了整整三個小時,然後問對麵的男人:你信嗎?

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正式交談。一個月以後,她問我:“我能不能到你那裏住一晚?我鑰匙丟了。”

我滿臉漲紅,一顆心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嗯,我那裏,就一張床。”

她笑了,說沒關係啊,“一張床就一張床。”

(二)

陪老板在長江下遊考察了整整一個月,見了無數大人物,有一個市長、七個區長、無數個主任,吃了成噸的生猛海鮮,喝的酒可以淹死一匹馬,最後終於選定了新廠的廠址。我老板姓布朗,身高一米九四,看著傻高傻高的,心眼不太夠用的樣子,其實精明無比,一口標準的京片子,打麻將都不用眼睛看,手一摸就知道是哪張牌,酒量也好,兩瓶五糧液下肚,還能進舞池跳探戈,手裏摸著引資辦女秘書的屁股,嘴裏講著小布什的黃段子,音樂合拍,腳步不亂,一派紳士風度。其實這些段子都是中國貨,此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直接擱布什身上了。講完黃段子,他就自稱是布什的親弟弟:“他叫布什,我叫布朗,我們都是‘布’字輩兒的。”那姑娘哈哈大笑,當晚就跟他進了房,我鬱悶至極,看著那姑娘一扭一扭的背影,一直在想,不知道這算不算政府行為。如果能算,說明政府這玩藝兒也挺性感。

第二天早餐時,布朗說他喜歡中國女人,因為中國女人有兩大優點:第一個當然是皮膚柔滑;第二個是精神層麵的:謙虛,不問不表態,問了也順著男人的心思說,不像美國女人那麼強悍傲慢,提上褲子就提醒你鍛煉身體。

我哈哈大笑,說我倒是喜歡白種女人,個子高,屁股大,飛個眼就跟你走,還不愛穿內衣,省了多少麻煩。雖然皮膚差點,但個個誠實,有什麼說什麼,不用背毛選就實事求是,從不說謊騙人。密斯特布朗連連搖頭,說中國和美國不同,在美國,說謊是種罪惡,但在中國,一個人不說謊還怎麼生存?況且漢語裏的“說謊”至少有三個意思,第一個是開玩笑,比如某人自稱布什之弟;第二個是善意的謊言,比如“你的病會好起來的”;這兩個都是好的,隻有第三種才是壞的:惡意騙人。布朗喝了口咖啡,突然問我:“Kevin,你發現沒有,很多人說謊不是為了騙你,隻是騙他自己?”

我忽然走神了,感覺這話是如此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誰說的。在哪裏?什麼時候?這時窗外雨聲淅瀝,草樹搖曳,天地蒙蒙,綿綿細雨無邊灑落,讓我霎那迷亂,似乎又回到了1994年,在南方,在小巷深處的餐廳裏,我臨窗而站,正麵對著一場淋濕我一生的、永遠不停的雨。

那時我不是韋凱文,我叫韋開源,22歲,還是個童男子。

1994年的林記茶餐廳是個著名的去處。每到周末,當老板兼大廚林伯哐哐敲起窗戶,一盤盤又香又嫩的蛋撻紛紛出爐,一隻隻蒸鍋、煎鍋、煮鍋騰騰冒起熱氣,最懶的人都要聞香而起,帶著自己或鄰居的老婆,揩著眼屎,趿拉著拖鞋擠到店裏來。要一壺熱茶,一碗韭菜豬紅,一籠叉燒包,一坐就是大半天。

喝綠茶的北方人,喝紅茶的本地人,認識不認識都坐到一張台上。士多店的阿剛嗓門最大:“吃吃吃,隨便吃,我買單!這個月我又賺了40萬,不多不少,整整40萬!”據我所見,此剛每月都賺“不多不少,整整40萬!”也不知道他怎麼弄的。所以天天要買單,不過別人也很客氣,一次都沒讓他買過。剛老板的食譜是一定的:一壺鐵觀音、一碗牛肉粥、一籠燒賣、三塊黃金糕,合計八塊五毛錢,剛老板每次都給十塊,找回那一塊他是一定要的,那五毛嘛,心情好的時候就當小費了。但從1994年到1995年,我在這裏呆了17個月,隻見他心情好過一次。

北方人大多穿得整齊,說話也比較含蓄,做建材生意的老劉,搞房地產的楚老板,“一個月一船貨”的小湖南,每次來了就大講生意經,3號桌的老劉一臉絡腮胡子:“建材,好做啊!多少工地都找我要貨,哈,忙不過來!前兩天,大發公司給我電話,說要3000噸水泥,每噸市價加兩塊,我怎麼說的?不給!加十塊都不給!為什麼?我這個人,哈,有原則!……”7號桌的楚老板戴一副金絲眼鏡,一喝生滾白粥就兩眼模糊:“什麼叫房地產?不是造房子,不是蓋樓,是圈地,兄弟,圈地!一張紅線圖3億,一倒手就是13億!13億,兄弟!上個月我請劉處長吃飯,鮑魚、龍蝦,龍蝦、鮑魚,一個紅包就是60萬,兄弟,60萬!現在,”他拍拍皮包,“紅線圖到手了,到手了,兄弟!……”小湖南來得晚,一般都坐在加桌,雖然口吃,不過從不含糊:“一個月一……船貨!沒……沒錯!一大大大船!出去七七七十萬,一眨啊啊啊啊啊啊眼,七七七七七百萬!東芝,有!三五,有!什麼都……有!你……啊啊啊你,要啥?”

那時我就站在旁邊。根據我的總結,大發公司每隔三天就要給老劉打一次電話,每次都要3000噸水泥,從來要不到;楚老板月月給劉處長送紅包,一次60萬,送了十五次,一共900萬;小湖南一個月一船貨,十足發了大財,不過他眨眼的速度太慢了,每次都要眨上兩分鍾,誰聽了都想抄凳子砸他。

十年後,我到長沙出差,在一個朋友家裏吃飯,又見到了這個小湖南。那時我已經成了韋總,喝40年的茅台,抽100元的大熊貓,正喝得高興,一個人推門進來,跟我朋友低低地說了句什麼,這個朋友叫羅奇,性格豪爽,脾氣也大,聽得眉頭直皺,說這裏都是朋友,你大聲說!這人滿臉通紅,一開口就被我認出來了:“羅羅羅,羅羅羅……總,困……困難!老婆病病病病得……,孩孩孩孩子……”羅奇哭笑不得,說行了行了,聽你說話憋死個人!五千夠不夠?小湖南連連做揖,說夠夠夠,夠夠夠……了,不過羅羅羅,羅羅羅……總,還……還……還不起啊。羅奇說先救人吧,不用還了。小湖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羅奇立馬叫人拿錢,然後告訴他:“拿了錢不用謝我,趕緊送老婆上醫院!你他媽一謝半年,人都死了!還有,以後不許叫我羅總!羅羅羅,羅羅羅,你他媽喚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