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們本應該是這樣的,一見如故,成為最好的朋友,無論對方提什麼要求都不會拒絕。因為她們是如此相似,她們的靈魂本就一體,卻被分割進了兩個肉體中。
姬雲裳感受著她手中的溫度,幾乎就像是自己的手握著自己。
但她的麵容卻漸漸冰冷。
“不。”
她冷冷看著晏清媚的驚愕。她知道這個字會帶來什麼。
晏清媚有些不堪置信,追問道:“你說什麼?”
姬雲裳的麵容是那麼冰冷,如果有一絲可能,姬雲裳必定會答應她。那雙眸子在她眼前地點點被失望的陰霾遮蔽,看去是那麼動人。
但不能。
這是個禁忌。是身為仲君的她,必須要遵循的禁忌。
“我不能帶你進華音閣,更不能帶你去見星漣。”
“如果你必定要去,就先要贏了我的春水劍法,砍下我的頭顱,踏過我的屍體。”
冰冷漫過她的臉,充滿她全身,令她就像是一尊冰雕。
晏清媚一寸一寸地放開手,因為姬雲裳是那麼冷,再握著,她就會凍傷自己。
她知道,這樣的表情隻能說明一件事:她永遠都不可能踏入華音閣一步。
她有些惱怒,她第一次這樣求一個人,卻被如此斬釘截鐵地拒絕。但她臉上的笑容卻並沒有改變,聲音也更加溫柔:“那好,我答應你,不入華音閣。傳聞樂勝倫宮就在雪山之巔,聖湖之畔,千年未開,留待有緣。樂聖倫宮中有神秘的力量,同樣能解答我的疑問。但沒有人知道樂勝倫宮的開啟之法。你說,我會不會就是有緣人?”
姬雲裳身子輕輕震了一震。
“我知道。”
晏清媚驚訝。她一雙美眸盯住姬雲裳:“你知道樂勝倫宮的開啟之法?”
姬雲裳頷首:“是的。”
“但我不能讓你去。”
晏清媚臉上終於有了怒容:“為什麼?”
姬雲裳無言。
那是另一個禁忌,束縛住她的禁忌。
數年前,她遠赴邊疆,尋找傳說中的上古秘陣——曼荼羅陣。她不僅找到了法陣,還用卓絕的天才破解了其中最大的秘密,從此功力大進,卓出塵外。從此,她成為曼荼羅陣的守護者,在陣中,擁有幾乎不敗的力量,但也與神明締結下了一個契約。
——隻有當她死去的時候,曼荼羅陣才會破毀,樂聖倫宮也才會開啟。
這個禁忌將伴隨她一生,天荒地老,都無法突破。
姬雲裳沉默良久,突然微笑:
“你我都受了傷,為什麼不到我的居所中,療居一段時間?”
“或許,你能夠說服我。”
晏清湄冷冷看著她,似乎要讀出她眼底的秘密,良久,終於展顏一笑:“好。”
姬雲裳看著她,眸中漸漸也有了笑意。
其實,是她盼著用這段時間來說服晏清湄。因為她知道,每個進入華音閣莫幹湖或樂勝倫宮第五聖泉的人,都必將受到血之詛咒,永世不得解脫。青鳥的預言雖然準確,但卻是要用自己畢生的幸福來交換。
但姬雲裳卻不知道,這血之詛咒,正是晏清媚所求的。比起她所受的苦,這血咒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姬雲裳早知道這一切,她還會不會拒絕晏清媚?此後所發生的一切,是否就會改寫?
前塵幻影,都上心頭。隔著落日灰暗的餘暉,在晏清媚心中一閃而過。
十九年的歲月,如水而逝。
晏清湄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
終於,姬雲裳還是沒有答應她。一月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甚至沒有向姬雲裳告別。最終,她在扶桑國伊勢神宮中找到了另一隻青鳥,得到了她想要的預言。
她的所求,已經如願。但這一切,卻如同這個小小湖水上蕩漾的波光,看去那麼真實,卻又那麼虛幻。
曾幾何時,兩人相約,每年都要在這湖上再見一次,直到她的九紋秘殺能夠殺死姬雲裳的那一天。
但十九年來,她一次都沒有來過。
隻因她知道,她仍沒有足夠的把握,殺死姬雲裳。
直到今天,她終於修成了真正的九紋秘殺。這一招千年絕技,終於在她手下,盡顯威能,被她盡窺天地之秘,由“秘”入“幻”,成為天下無敵的絕招。如今,她的九紋秘殺不但可以花瓣施展出,亦可以用花蕊施展出。姬雲裳若再想突襲,隻怕會在她的第二招九紋秘殺下,形神俱滅。
——當菊蕊將刺破她的手腕,散出嫣紅的血色,那比湖波還要澄靜的眸子中,一定會流露出前所未見的驚駭吧?
想到這裏,晏清湄嘴角挑起一縷笑意,九紋菊斜指,滿池湖波竟在這一指下,隱秘地一躍。
她在扶桑這幾年,又修得了極為高妙的絕技——忍術。
忍術在扶桑國流傳極廣,但真正會的人卻極少。幸好皇宮中卻藏著最正宗的忍術卷軸。她從這卷軸上卻學到了很可怕的東西:
天人合一。
天地間一切力量,被稱為“地”、“水”、“火”、“風”、“空”,駕馭這些力量的,就是“法”。如果駕馭得法,那麼一切力量都會化為我之力,成為“風”“林”“火”“山”。
其疾如風。
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動如山。
是以,自晏清媚站在水邊起,忍術的精髓就隨著她身上淡碧色的真氣嫋嫋散入周圍,與潮濕而濃密的水霧糾結在一起。周圍所有的一切,湖水,古藤,霧氣,甚至這座山,都以成為她的一部分,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將承受風林火山的襲擊。
她有把握,可在一招之內,就取得姬雲裳的性命。
絕不用第二招!
菊蕊,將從她手中刺出,撕開姬雲裳的衣襟,帶著徹骨的森寒,準確地點在她心髒的位置。隻需輕輕抬手,一道血痕便將出現在那凝脂般的肌膚上,並隨著她的手勢緩緩上行,最終輕輕刺入她的下顎,強迫她抬起頭。
那時,她便可以戲謔地看著那雙眸子中流露出的惱怒與羞愧,盡情玩賞。
何況,她還有更淩厲的絕招,未曾施展。那是姬雲裳絕對想不到的秘魔之法,天下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擋。
——那時,她會後悔曾經的所作所為麼?會祈求自己的原諒麼?
晏清湄微微冷笑,手一劃,一連串的爆響炸散在空中。
甚至,在等候姬雲裳的這九日中,湖畔每一座山川、每一縷湖波、每一絲光線都已被她細細揣摩,納入在掌握。她相信自己有十數種方法,可以將姬雲裳敗於劍下,每一種都深思熟慮,完美之極,再無絲毫破綻。
可姬雲裳為什麼還不來?
她忍不住有些煩躁。卻忽然笑了。
是她疏忽了。
她十九年都未來,姬雲裳怎會知道這次她又來了呢?她應該通知她一下才是。
她伸出手,九紋菊在她指間輕輕顫動。手指纖細、白皙,宛如柔荑,仍然如十九年前一樣。
一聲輕響,九條蒼碧色巨龍卷起整湖湖水,衝天而起。
她知道,姬雲裳隻要看到這九道龍氣,就一定會趕過來。
那是她與她的約定。
九龍茫茫入天,湖顯得那麼空。
晏清媚的心中忽然劃過一絲惆悵。
淡淡的惆悵,卻令她忍不住一顫。就像是心忽然碎了。
她皺眉不語,卻想不起怎會有這樣的感覺。
蒼龍失去了主持,轟然跌落,將湖中剩餘的殘水砸得粉碎。晏清媚身子陡然一震。
湖底,似乎藏著令她極為牽掛的東西。
她忍不住匆匆伸手,再度施展九紋秘殺!
蒼龍悲嘯,卷天而起。
她終於看清楚了水下的一切。
那是五道泉水,從五條水底暗道裏流出,彙聚到在湖的中央。泉水像是經過了極遠極遠才到達這裏,早已失去了力量,緩慢而寂寞地流動著,又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靜默地相擁。五道泉水的顏色各不相同,縱然經過了千裏萬裏,卻仍絲毫都不變色,黑,白,青,綠,藍,五種顏色柔柔卷在一起,卷成一隻巨大的曼荼羅。
被疾落的蒼龍砸得粉碎。
晏清媚一聲驚呼,九紋秘殺狂亂地出手,隻為看清楚這朵曼荼羅。
當年她負氣離開時,姬雲裳淡淡的一句話響在她的耳邊:
“如果我死去時,我會用五道聖泉與你告別。”
——隻有曼荼羅陣破毀,湖底連接五道聖泉的地脈才會被打通,才會在湖底形成如此綺麗的景象。
晏清媚全身巨震。她忽然明白,這九日九夜都是白等了。姬雲裳並不是不肯來,而是已不能來。
天荒地老,她永遠都不能來了。
隻留下一朵悲傷的曼荼羅。
而她,隻能緊握著一朵一朵九紋菊,一遍又一遍施展著九紋秘殺,隻為看清楚這朵曼荼羅。
——她輸了。
她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了。她再也沒有了扳回一城的機會。
也隻有在這時,她才霍然明白,姬雲裳為什麼不肯帶她尋找樂聖倫宮。
曼荼羅陣護衛著樂聖倫宮,隻有曼荼羅陣毀,樂勝倫宮的道路才會被打開一線。姬雲裳若不死,樂聖倫宮便永無開啟的一刻。
劍氣狂舞,晏清湄一遍遍施展出熟稔於胸中十九年的九紋秘殺,將湖波擊得粉碎,這些可以挫敗無數絕頂高手的招數,卻無法彌合那越來越破碎的水鏡。
直到真氣枯竭,直到她無法再抬起一根手指。
她伏倒在水邊,幾乎不能呼吸。那朵五色曼荼羅透過湖水,卻忽然顯得那麼清晰。
清晰到她根本不必施展九紋秘殺,就能夠看的清清楚楚。
清晰得猶如是幻覺。
晏清媚忽然笑了起來。
永遠,有些東西,明明就在眼前,卻始終無法看清。
就如她,一直在爭,一直在搶,卻始終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伸出去爭搶的手,卻恰恰將最想要的推得越來越遠。
一個靈魂分割成的兩部分,本該彼此相伴,彼此慰藉,但卻猜疑、嫉妒,互相毀滅。究竟是誰的錯?
十九年來,她贏了誰,又輸了誰?
水光蕩漾,倒映出她的容顏。依舊那麼美麗、高華。
卻再不似十九年前。
年華成空。
那雙生的影像已然破碎,蒼茫世間,隻剩下她一個人注視著命運的悲慘。
一叢九紋菊,伴著她寂寂盛開。
而此時,她忽然感受到一陣寒冷。九紋菊的幽光照在她身上,是那麼冷,那麼寂寞。她霍然明白,她的生命就是一招九紋秘殺,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她跪倒在地上,突然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