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個性(1 / 2)

前些日子,在我的故鄉的村子(行政合並後成為町的一部分)裏,和年輕人一起舉辦了第二次音樂會。實際情況是,我故鄉的一些人為了保護這森林覆蓋的山穀村莊的自然環境,決心一輩子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他們經常開展一些活動,其中有的可以在東京做準備,這是為配合他們的活動舉行的演出。

今年是請我的朋友、鋼琴家外山準及其夥伴一起到我的故鄉去。他們都是在我國古典音

樂演奏或音樂教育領域勤奮工作的、具有實力的演奏家。雖然是櫻花初綻時節,但出發那一天大雨滂沱,飛機無法在四國機場降落,結果落在大阪。因為主力演奏家都乘坐這次班機,村裏的年輕人還為他們擔心。

會場擠得滿滿的,還有鄰村的人,等待著演奏家們乘坐新幹線跨越瀨戶大橋進入森林裏來。於是,我在會上的講話就稍微拉長一點,先期到達的外山一直獨奏鋼琴。等到大隊人馬到達會合後,演奏了鋼琴三重奏、長笛獨奏等節目。演出結束時,從開場算起,已經整整六個小時,但是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堅持到最後。

千裏迢迢趕來的演奏家們為了抓緊時間,連演出服裝都沒換就上台表演。一到台上演奏,這些演奏家的表情姿勢就與平時大不一樣,鋼琴手自不待言,小提琴、大提琴、長笛的表演者也都顯示著樂器行家的派頭。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原來人們就是這樣創造音樂,人們就是這樣通過音樂而生存。這是完全可以讓在場的500多觀眾——遠遠超過我的村子的規模——共同分享的感情。我的這種感受被後來觀眾寄來的非常多表達感想的明信片所證實。

作為我個人尤其高興的是,這次音樂會演奏了不少我的長子光創作的作品。有鋼琴獨奏、長笛獨奏,還有根據他的鋼琴曲改編的四重奏曲。對於坐在我身邊的光來說,將成為輝煌的記憶銘刻在人生中。最近這一段時間,大概年齡增長的緣故吧,我每次去職業培訓福利院接他回家,總感覺他的表情顯得憂鬱沉悶。現在,他多麼激動、興奮、愉快,恰好HNK地方節目播放作曲者光接受獻花的簡短鏡頭,他的表情充滿幸福。

今年還出版了光的《作品集Ⅱ長笛?鋼琴》。我寫了一篇這樣的後記《作曲的習慣》:

光去職業培訓福利院工作,來回乘坐公共汽車或電車,有時和接送的家人一起去商店購物。他也曾和妹妹一起去過快餐食品店,也曾自己努力解答電視智力測驗節目中的問題,而大部分時間則是聽FM、CD或者收藏的古典音樂唱片。

但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作曲以及上田村久美子先生教的音樂課。可以說,作曲是光整個生活的頂峰,而聽音樂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看著他的生活狀況,我想起長期在美國的大學任教的法國哲學家傑克?馬利坦對“習慣”這個詞的定義。馬利坦原本說的是“藝術的習慣”的形式,但我想從更大的範圍理解其含義諒也無妨。

人花費很長的時間,通過經驗,創造出職業的根本性東西。其中包含本人有意識與無意識的所有東西。科學家具有通過其研究與人格難以分開的東西,工匠也具有通過其而工作的東西。馬利坦把這種“東西”稱為人的生存所需要的“習慣”。

我認為,對於光來說,作曲才是他生存所需要的習慣。我的這種對弱智的兒子——他一直隻有小孩子的智力——的說法聽起來也許有點誇張,但是我覺得,他的作曲行為及其作品表現出自己的人格。

如果光不會作曲,我和家人恐怕對他藏於內心最深處的盒子裏的纖細感情毫無所知。給予他表現情感的手段——和弦、旋律的作法——鼓勵他表現,把他表現的東西用鋼琴或者長笛等樂器變成耳朵能聽得見的聲音,以這種形式與他人聯係在一起。我向通過這個過程,把光內心——我甚至想說是靈魂——深處的東西呼喚到我們共同的世界裏的音樂家們深表感謝。就是說,我受到他們的生存習慣所給予的恩惠。

我在這裏說到“習慣”。美國女作家弗蘭納裏?奧康納利用傑克?馬利坦的“習慣”這個用語,加上自己的人生與藝術的習慣,重新賦予深刻的含義。她認真閱讀馬利坦的著作,還和當時擔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的馬利坦通信。她寫小說謀生,不管是否有意識,逐漸產生小說家的習慣。例如以自己都弄不太懂的手法創作成功一部作品——並非世俗意義上的作品,而是藝術作品——她就說這得益於習慣的體驗。

考慮到從事醫學的人也可能閱讀本文,所以特別想說一句:弗蘭納裏?奧康納和她的父親一樣,也備受狼瘡的痛苦折磨。從她二十出頭從事文學活動的時候開始發病,不到四十歲就辭別人世。她一方麵寄希望於新發明的特效藥,同時以樂觀的態度與疾病進行頑強的鬥爭,在文學創作方麵取得卓越的成就。她的精神成長史不僅體現在優秀的短篇小說裏,也可以從其書簡集《生存的習慣》(TheHabitofBeing)——其中收有她在病榻上寫的最後一封充滿關愛和勇氣的信——中得到驗證。弗蘭納裏和三島由紀夫生於同年,我時常思考他們的生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