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裏已隻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麵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裏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隻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幹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隻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麼?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隻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湧上來的那股難以抑製的情感的洪流。
盡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盡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複,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愈。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發,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麵。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麵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仿佛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誌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麵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隻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發、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隻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媳婦,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製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誌,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洌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麼?”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隻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幹?”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隻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麼?”梅長蘇淡淡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汙,又何至於有後麵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麵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麵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隻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隻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製,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掙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麵,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麵就不見麵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是沒有否認,淡淡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梅長蘇一麵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一麵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