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我和糖果子彈合不來(2 / 3)

坐在隔壁的花名島在下課時,帶著幾分顧慮的出聲叫我:

「那個、山田……」

「……什麼事?你要跟我借預習的筆記嗎?」

「我要借!」

花名島接過筆記,還將重要的部分抄下來邊說: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啦。雖然,筆記我也想看,不過……山田,你和她感情不錯嘛。」

我以為他說的是映子。「嗯,還可以。怎麼了?」遲遲沒聽到回答,於是我抬起頭,發現花名島表情悶悶的沉默著。

「……嗯?怎麼了?」

「你和海野…不,你去邀海野。唔…總之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看場電影或者做些什麼…吧?」

「啥?我和海野和花名島,然後還有映子?」

「映子?」

我和花名島對看了一陣子。

終於發現是自己弄錯後,我連忙回答:

「啊,你說的不是映子而是海野?呃……我和她感情不好哦。你看,我們都沒在講話。」

「前天,她轉學來的那天,你們不是一起回家嗎?」

「那是因為,她從我身後拿寶特瓶丟我的關係啦。」

我不禁歎了口氣。

看到花名島一臉不滿的樣子,我也跟著嘔起氣來。

「……我和她的感情一點也不好。這種事情,你還是去找映子那些社交界的人吧。」

「社交界?」

花名島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山田你有時也挺有趣的嘛!」

「拜托!」

「哈哈哈。」

花名島笑完後便沉默了,也不再跟我提起藻屑的事。開始上課而取回筆記的我,這時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花名島可是鼓起了相當的勇氣、故作鎮定的提起那個話題。我的胸口針紮似的痛了一下,偷偷看向花名島的側臉……唔哇!他竟然一下子就睡著了。真掃興!

然後我悄悄回過頭,看向坐在最後麵的海野藻屑。藻屑正熱中於謎樣的技巧;她嘟著嘴,將自動鉛筆擺在上嘴唇上,即使不用手扶著,自動鉛筆也不會掉落,臉上的表情真是超詭異的。和我四目相對時,仍舊靈巧的維持那副表情向我眨眨眼。我歎了口氣,真搞不懂那家夥……

轉學第三天放學後。

我仍舊走出教室,直接穿過校園往兔子小屋的方向走去。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某人追了上來。拖著腳的獨特腳步聲,讓我馬上就知道來者何人,於是啪地閃到右邊。

礦泉水的寶特瓶從我的左側咻地擦身飛過,落在校園的地麵上並揚起塵埃。

一回過頭,海野藻屑依然還是擺出那個投擲的姿勢,並掛著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幹嘛?」

「小平頭的男生找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

「咦——!」

我嚇得瞪大了雙眼。小平頭的男生大多數棒球社的,班上有幾個人也是,不過她說的大概是花名島吧。我又低聲的說了:「咦——」真佩服花名島,看來他真的自己去邀藻屑了。

「你們兩個去就可以了吧?花名島想和你約會啊。」

是賭氣還是自暴自棄呢?我故意用奇怪的說話方式挖苦道。藻屑拖著腳追上我:

「可是他說三個人啊。」

「隻有兩個人的話,你就不會答應了呀。」

「啊,是這樣啊,因為我和山田渚感情很好呀。」

我皺著眉。藻屑卻點著頭,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答案。

穿越校園的我們,周圍盡是棒球社練習時發出的擊球聲或「打起勁來!加油!」的鼓勵喊話;在操場上來回奔跑的足球社;遠處的體育館則傳來籃球社之類的運球聲響;還有從校舍另一端流瀉而出的管樂社演奏……各式各樣的聲音混雜著。我感覺到視線而抬起頭來,一位棒球社社員正看向這邊,雙手合掌似乎是在拜托。是花名島嗎?穿著製服、戴著帽子的模樣讓我認不出來。

沒辦法,我隻好說:

「可以是可以啦……」

「太好了!」

「要看哪一部電影?」

「不清楚耶~小平頭說會準備好三人份的電影票。」

「是嗎……」

對花名島來說,那天會變成零用錢的散財日吧。我一邊心不在焉的開始向前走,一邊開口問著仍舊跟在我身邊的藻屑:

「你不是人魚嗎?」

「嗯。」

藻屑理所當然的點點頭。

「你有看過電影嗎?」

「沒有。」

藻屑簡單回答。

接著又劈裏啪啦說了一大串:

「因為,我之前一直待在海裏呀。海洋,世界各地的海。我在中國的海裏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喔。雖然我聽不懂中文,但還是很好玩。非洲的大海我也去過,熱死了!這次,是趁著暴風雨來臨前回來的,每位人魚都會在十年一次的暴風雨前回到這裏,大家必須回來這裏產卵。我是人魚之中唯一的『公主』,同時期出生的『公主』隻有我。那次所產的卵之中,隻有一顆紅色的卵,那顆就是公主。公主必須負責孵化全部的卵,因此相當辛苦。如果我不好好孵卵的話,所有的人魚卵都會死掉。所以老實說,現在實在不應該是我跑來人類世界的時候,哈哈!」

「……怎麼又來了。」

「不是啦,因為你肯聽我說呀。」

「我沒在聽啦!好,工作了。」

在藻屑的糾纏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兔子小屋前。緊跟著我的藻屑站在籠子外麵,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走進鐵網籠子裏開始打掃,但是——喀沙……當幾隻純白色的毛茸茸兔子跑出來時——

「呀啊——!」

奇怪的慘叫聲。

我抬頭看向她,發現藻屑連嘴唇也變成青白色並且顫抖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她開始狂飲礦泉水,哈啊哈地慌亂喘著氣,然後問:

「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就兔子啊。」

「你在對兔子做什麼?」

「因為我是飼育股長,所以要負責打掃、喂飼料。」

「……」

藻屑變得異常安靜,我心裏不禁感到疑惑,不知她怎麼了?我繼續工作邊看著她,藻屑像小朋友一樣靠著鐵網,張大眼睛瞪著兔子。

「怎麼了?」

「你知道人魚的天敵是什麼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兔子。」

「為什麼?」

藻屑又開始狂喝水。

「不是有個『因幡之白兔(注:出自日本《出雲神話》,故事所在的白兔海岸即位於鳥取縣東部)』的故事嗎?」

「我聽過,那是本地的神話故事嘛。兔子騙鯊魚助它過海,結果謊言拆穿後,被鯊魚剝掉全身毛皮的故事吧?後來是路過的大國主還是什麼的給它藥,然後……這跟那有什麼關係?」

「那個神話裏麵出現的鯊魚,事實上就是人魚,是我們的祖先。因為有被兔子欺騙的不好回憶,所以,兔子是我們的天敵。哼!」

藻屑貼著鐵網對著兔子大吼。我不耐煩的無視藻屑,取出兔子食用的紅蘿卜和高麗菜。藻屑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望著小心翼翼照顧兔子的我:

「很有趣嗎?」

「大概吧。」

「山田渚是飼育股長。」

「沒錯。」

「嗯……」

藻屑若無其事的小聲說道:

「……你還有養其他東西嗎?」

「沒,沒有。」

總算整理完畢,當我離開兔子小屋時,正好是日暮時分。橘紅色的夕陽降落在校園裏,令人眩目。

棒球社、足球社、籃球社、管樂社,大家都還在努力練習。

我邊走邊晃著包包穿過校門,在田間小路上快步行走,藻屑也拖著腳跟上我。

相對於田圃另一側的寬闊大海,從地平線開始一點一點染成深紫色。夕陽時刻,落日突顯了大海令人不舒服的顏色。

我必須快點回家,因此快步走著。於是,拖著腳的藻屑離我愈來愈遠,漸漸被拋在後麵,在轉角處回頭時,已經不見她的身影了。

地平線那邊,大海漸漸染成了陰暗濃深的紫色,來回撞擊著海岸。

隔天晚上。

結束一天的打工,精神奕奕回到家的媽媽一邊問著:「晚餐吃什麼?」同時一如往常的偷瞄友彥隱居的房間。她小小聲歎了口氣,脫下鞋子後突然——

「在晨曦中~看著大~海~……」

媽媽開始哼起海野雅愛的歌,在廚房重新加熱咖喱的我心裏一驚:

「你、你幹嘛?」

「啊?什麼幹嘛?」

媽媽不知為何似乎心情很好,她將從超市帶回的剩餘熟食放進冰箱,而我把盛好的咖喱飯和辣韭菜擺在媽媽麵前。

「海野雅愛是這個城鎮出身的,你知道嗎?」

「嗯。」

「他最近好像回來了,不知在忙什麼工作呢?聽說好像是被委托作詞還是作曲。而且,他還養了隻附有血統書的大狗呢!嗯……」

她就這樣一個人碎碎念個不停。咖喱吃到一半時,她抬起頭來:

「聽說他有個女兒喔。跟她媽媽長得很像,是個很漂亮的女兒。」

「……她在我們班上。」

「哎呀!是個怎樣的孩子?」

「怪人。」

「你跟她很要好嗎?」

媽媽講得相當起勁,整張臉都貼了過來。我正在矮桌前攤開筆記本寫作業,媽媽的積極讓我傷透腦筋。

「嗯……」

「怎樣嘛?」

「禮拜天我們要去看電影。」

「你們感情很~好嘛!」

我確信她明天打工時,八成會自豪的宣傳:「我家孩子和海野雅愛的女兒感情很好喔!」反正,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吃完飯的媽媽站起身往浴室走去,收拾完桌麵的我仍舊繼續寫作業。等媽媽從浴室出來後,我才開口問了有點在意的問題:

「那個海野雅愛,是個怎樣的人?」

「怪人!」

媽媽笑著回答,接著突然皺起眉來:

「是啊……真的是個怪人呢!」

「你認識他嗎?」

「因為他是我高中的學長。雖然並不認識,但是,該怎麼說呢……古怪?嗯……」

媽媽看見了晚報,一攤開來就搖了好幾次頭。

「也是呢……我們不是生活充裕的人,如果太親近他們反而麻煩吧。對於那類型的人,還是帶著有趣的心情遠觀比較合適。」

「是嗎……」

那周的禮拜六。

我前往離家不遠,媽媽打工的超市采買食材。米太重了,所以下次再買;哦~番茄很便宜呢,買來做番茄沙拉也不錯。總之,隻想著和現實生活有關的我,正打算走進超市時——

咯鏘——!!

猛然出了巨大的聲響。我抬頭一看,是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舉起長腿,用力踹了購物車一腳。購物車順勢飛馳而去,滑過站在入口處的我身邊,再一次發出巨大聲響撞上牆壁,在劇烈晃動之後停住。

中年的保全人員跑了出來。

「客、客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購物車推不動啦!」

我呆然地望著那名高瘦的男子。推不動什麼的,剛剛踢飛購物車時不是溜得很順暢……這家超市的器材的確因老舊而不好使用,但是有必要氣成那樣子嗎?

男子咋舌道:

「這種店誰要來啊!」

「客人……?」

呆立在場的我,和那名男子四目相對了。

凶暴。

帶著狂亂。

卻又十分脆弱……

那是一雙令人不舒服的眼睛。我的胸口猛然湧起一陣厭惡感,我不喜歡這個人,好恐怖。接著我突然注意到,這張臉好像在哪裏看過?

啊……

想起來了,他就是海野雅愛,就是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那張臉。

比我印象中的那個藝人海野雅愛,還要頹廢、還要削瘦的臉,隻有那雙瞳眸給人更加強烈的印象。

海野雅愛似乎不想被不認識的國中女生纏上,僅僅發出「嘖!」地咋舌聲,緩步走過我僵直的身邊。

然後,在後麵——

有一位少女——

害羞的低著頭走來。

黑色連身洋裝的裙擺飄飄然展開,胸前的蕾絲更添幾分成熟的氣息。青白色的纖細腿部,露出了小小的膝蓋。那件連身洋裝肯定是屬於某個相當昂貴的名牌,連鞋子也是大人穿的那種設計精致的高跟涼鞋,這身服裝搭配的真美。

大概是感覺到我的視線吧,少女抬起頭來。

海野藻屑青白色的臉上,有著吃驚,還有絕望。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現實麵的藻屑,不知為何,心裏對藻屑感到幾分抱歉。藻屑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小跑步的從我旁邊經過,這時我聞到一陣類似香水的味道,是帶著清涼感的甜香味。海野雅愛粗暴的坐進晶亮顯眼的外國車裏,雖然藻屑費力地跑到車子邊,他爸爸卻關上車門大聲叫喊著。

那聲音乘著風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你給我用走的!我先回去了!」

噗嚕、噗嚕嚕嚕——!

排氣管發出巨大的聲響,海野雅愛就這麼丟下女兒,開著氣派的外國車離去。

佇立不動的藻屑,身上的連身洋裝隨風飄動著。

我站在那裏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決定轉身走開,裝作不知情的進入超市。但這時卻從我背後傳來了嗚咽聲。我皺眉心想:啊……可惡!真拿她沒辦法,我又回過身來。

海野藻屑站在停車場正中央放聲大哭。

好像小孩子——被父母怒罵而抽抽噎噎哭泣的小孩子。

我在超市入口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小瓶的礦泉水,拿著它往停車場走去,然後在藻屑身後,對著她的背部擺出漂亮的投球姿勢,寶特瓶飛過空中,精準的打中藻屑的背。回過頭來的藻屑似乎很痛的揉著背,拾起落在停車場那吸滿熱氣柏油路上的寶特瓶。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一口氣喝幹五百毫升的礦泉水後,藻屑吸了吸鼻子。

吸、

吸、

吸、吸!

然後,又和那天一樣……就跟轉學那天早上她摔倒時,隻有我看到她裙子裏麵那時一樣……

——你—看—到—了—吧——

她瞪著我,眼神如此訴說。然後開口:

「你去死!」

「……死不了啦,吵死了!」

「那、跟我做朋友吧!」

「明天不是要去看電影。」

「……那我們甩了小平頭,兩個人自己去吧?」

「他叫做花名島,好好記住人家的名字啦!想都別想甩掉他,這樣他太可憐了不是嗎?」

「呿!」

我和藻屑就這樣在停車場正中央紮了好一會而,但因為擋到一部部接著進來的車子,於是我們選擇超市入口的陰影處就地坐下。

「那個,是你爸爸?」

「…………」

藻屑沒有回答。

「來買什麼東西?」

「柴刀。」

「……柴刀?」

我不禁失控的叫出聲來,但藻屑卻點點頭:

「他急著要用。」

「誰?用柴刀來幹嘛?」

「爸爸,他要分解屍體用的。」

「……啥!」

我搔搔頭,真是莫名其妙。不對,等一下!那個……

「你爸爸就是剛才那個?」

「…………」

「海野雅愛?」

「……唔、嗯。」

藻屑勉強承認了。

頓時陷入一片沉默。猶豫了一陣子後,藻屑一副要向我托出相當重要事情似的,將毫無血色的嘴唇靠近我耳朵,小聲說道:

「我最愛我爸爸了!」

「欸!」

「……欸,是什麼意思?」

「沒有,隻是不自覺的……」

「愛,真是讓人絕望啊。」

藻屑自言自語些莫名其妙的話。

微暖的夏末和風徐徐吹過。

我感到有股視線從超市收銀台那邊穿過玻璃傳過來,伸長脖子一看,是我媽媽一邊打著收銀機,一邊看向這裏。她臉上的表情正對我說著:你在那個地方做什麼啊?不是很熱嗎?啊,那個女孩子是誰?長得真是漂亮。對了,她就是海野雅愛的女兒吧?媽媽也想看清楚一點……啊。真是的!現在客人正多,我沒辦法離開,帶她過來讓我看看嘛!不行嗎?你這孩子真小氣呐……

她臉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視線也跟著抬起頭,看到擠著奇怪表情的我媽,她哈哈大笑了起來,對照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

「好像喔!」

「…………」

「山田渚的媽媽?」

「……唔、嗯。」

「很平常的媽媽呢!」

她一臉羨慕的說著。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讓我覺得,難道海野藻屑的媽媽不是普通的媽媽嗎?

「你媽媽呢?」

「……在東京。」

「哦?」

「她的演藝事業已經開始走下坡了,現在隻出現在一些小成本製作的電影中。」

「是喔……」

「還有,前陣子在周二懸疑劇場裏麵,飾演第二個被殺死的人。」

這樣算走下坡嗎?和談到那位怪異父親時完全不同,藻屑浮現極度憎惡的表情。

「爛女人。」

「為什麼?」

「因為演藝事業走下坡啦。都已經死棋了,再加上上了年紀,也不再是美女了。滿臉皺紋像是要裂開似的前美女,還拋棄了丈夫。」

「為什麼拋棄丈夫?」

「她說他的腦袋有問題。」

「……嗯。」

「我和媽媽的競爭最後是我贏了,所以爸爸才會跟我在一起。隻要有我在,就不需要那女人了!」

又起風了。

這陣暖熱的微風吹動藻屑的連身洋裝。從飄動的裙擺底下,又露出了青白色的細腿。腿上依然有著幾經毆打的痕跡;紫色、綠色、暗粉色,到處散布著。

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腿,藻屑又說了次:「……去死!」

我隻用鼻子不屑的哼笑了聲,沒有回話。

當我一站起身,藻屑也跟著緩緩站了起來。

「超市沒賣柴刀啦!要買柴刀的話,去賣農業用具或木柴的店裏買。」

「像手創館之類的地方嗎?」

「手創館是什麼?」

「嗯……就是很大家的雜貨店。」

我告訴她要去哪家店買柴刀,明明就在藻屑回家的路上,但藻屑卻不斷說著不知道、不知道。沒辦法,我隻好先帶藻屑去那家店,再回頭來買番茄、雞肉和醬油。

在寬闊的店裏來回尋找,穿過油漆、木材、水管後,我們終於找到柴刀了。有各式各樣的尺寸,但藻屑卻毫不猶豫的買了最大支的柴刀。令人意外的高價,藻屑在收銀台前很自然的掏出信用卡。

上麵用片假名寫著父親名字的金色信用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金卡呢。喔……自然而然買下高價商品的藻屑將柴刀背在背上,跨出漂亮但看起來很難走的高跟涼鞋,搖搖晃晃的蹣跚前進。

步出店外,向著有如染上稻穗般金黃的田間小路走去。

耀眼的日光十分眩目。

蜷山看來比平常還巨大;太陽依然閃耀著強烈的光芒;綠油油的茂盛稻穗被時而揚起的暖風吹倒而更顯濃綠,看來就像是被隱形的巨人踩過般,不時變換著深淺。

藻屑舉起一隻手,擦去青白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山田渚的爸爸呢?」

我瞬間欲言又止,然後小小聲的說:

「……過世了。」

藻屑不解的偏著頭:「哦?」於是我繼續說:

「就在十年前過世了。而爸爸的保險金也在三個月前被哥哥揮霍一空了。所以我決定不上高中,要去工作。」

「十年前……?」

藻屑搖搖晃晃的邊走邊回道:

「巨大的暴風雨正好也是十年前呢。」

「……就是死於那場暴風雨。」

「怎麼回事?」

「因為他是漁夫,而他又正好在船上。本地有很多人都是從水產學校畢業去當漁夫的,我父親也是其中一個。氣象預報明明說是晴天,雲圖上沒有的暴風雨卻突然來襲。許多漁船因此翻覆。我父親就這樣過世了。」

「他叫什麼名字?」

「山田英次……你問這個幹嘛?」

「啊啊,我知道他。」

藻屑冷冷的說。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不希望家人的事情,變成藻屑說謊的題材——也就是友彥所謂的「糖果子彈」。那會讓我心痛、讓我憤怒。然而,藻屑卻簡簡單單就打破禁忌,以一派悠閑的口吻:

「我在海底遇過那個人喔,他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身邊有金銀財寶還有美人魚陪伴,把地麵上的一切都忘了,開心地享受著。所有死在海上的漁夫都一樣,他們很幸福喔。真是太好了,對吧!」

我不發一語。

藻屑平常總是走在我的左側,這時剛好有卸貨卡車開來這條沒有人行道的柏油路,於是我閃到路邊對藻屑大叫:

「閉嘴。」

「他們總是開心的喝著酒、跳著舞哦!即使死掉了也不覺得難過,所以山田渚也要打起精神來。再說……」

「閉上你的嘴!」

「人魚很善良,海底生活也很愉快,而且……」

藻屑明明聽到我的製止了,卻全然無視,還非常拚命的快速說下去。

終於來到了分岔路口,藻屑沒注意到我的不滿,還微笑著:

「柴刀,謝謝你了。山田渚。」

「…………」

「明天見。」

藻屑用力揮揮手,腳步蹣跚的離去了。

我痛苦的目送著藻屑離去的背影。

布滿裂痕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直到遠處,左右兩旁搖曳著鮮綠色的稻穗。放眼可以望見遠處朦朧的蜷山,行人稀少也沒有車子通過,仿佛這世界隻剩下我們兩個人。藻屑走在一點也不合適她的鄉間小路上,搖搖晃晃但看來很開心的走著。

是風向的關係吧,潮水的味道隱約從大海那裏飄送而來。我就這麼佇立在原地,一直目送著藻屑的背影。

——這時的我當然還不曉得。

我正看著的背影,這個在我眼前離去的可憐女孩,她身上背著的巨大柴刀,將會肢解她自己的屍體。

接著,到了隔天的星期天。我在約好的下午一點來到公車站時,隻有花名島無事可做的坐在長椅上。我和花名島偶爾說幾句話,等待藻屑的到來。

藻屑她遲遲不出現。

超過約定時間二十分鍾後,藻屑才閑晃似地漫步走來。咕嚕咕嚕喝著礦泉水邊向我揮手,花名島很明顯的鬆了口氣。藻屑一副對花名島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樣子,徑自看著我笑著說:「山田渚在耶!」

正好這時開往鎮上的公車來了。其實走路或騎腳踏車去都可以,但花名島今天的計劃是搭公車去。在他的約會行程中,似乎看不到走路或騎腳踏車的場麵。我們一行人搭上那部由從中國山脈的深山裏駛出、終點在電車車站前的破爛公車,每人依序各取一張段次牌。

公車開動後,窗外遼闊的蜷山逐漸遠去,向著前方寬廣的大海愈來愈近。

我們坐在最後一整排的座位上;藻屑在正中間、左邊是花名島、右邊是我。

藻屑一直盯著印有數字的段次牌,她好奇地將段次牌直、橫、正、反的翻來轉去。花名島則是緊張得要命,和平常坐在我隔壁的那個花名島不同,這副笨拙的姿態不禁讓我歎息,平常的樣子還比較容易贏得好印象吧,你太緊張了啦!雖然與我無關,但我還是忍不住開始扣起分來。

因為藻屑太在意那張段次牌,於是花名島片開口問道:「怎麼了?」藻屑卻無視花名島而轉向我:

「這是幹嘛的?」

「……幹嘛的?段次牌啊。」

「坐公車要段次牌?」

真的無法溝通……

我和花名島根據藻屑提出的各種問題,千辛萬苦的整理出以下結論:藻屑所知道的公車——雖然她本人說是日本海海底的浪潮公車,但我想應該是東京的公車吧——不論坐到哪裏費用都一樣,隻要上車時付錢就可以了。哦~!我們兩人感到十分佩服,這就是文化衝擊吧!花名島說:

「那一定是因為,公車不是從山裏開出來的關係吧。」

「……有可能。」

這個城鎮的公車,都是從中國山脈近山頂之處、人煙稀少的村子出發。所以在起點上車的客人就會搭乘很長的路程,如果城中才上車的客人付同樣金額的確不公平,所以公車票價才會有二百圓到一千五百圓的差別。我們在城中上車,票價大約三百圓左右吧。那個印有數字的段次牌,就是為了證明乘客在哪裏上車的,段次牌和零錢則在下車時交給司機。我們已經到車站前電影院附近了,下車吧!

我和花名島站起身走向公車前門,然後藻屑也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拖著腳跟上我們。鏘啷鏘啷的投進零錢後下車。我們兩人一回頭,看到藻屑好像正拿出什麼東西給司機先生看。

似乎是學生證之類的東西。不知為何,司機先生在一瞬間屏住呼吸,接著點點頭。藻屑付了錢正要走下公車時,那位中年司機一直盯著藻屑搖晃肩膀走下階梯的背影。接著,他注意到楞楞等待的我們,不明就裏的生氣道:

「你們是她的朋友吧!幫幫她呀!」

幫……幫什麼?

我和花名島嚇了一跳,麵麵相覷,兩人都一臉不解的樣子。司機先生氣得丟下:「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這一句話,便粗暴的關上車門駛離公車站了。

我和花名島張著嘴、一臉呆然地目送公車離去,隻有藻屑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

她一個人學著司機先生的語氣,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是因為老年人比較多的關係吧,電影院裏空蕩蕩的。目前放映的兩部電影,一部是火藥過剩的好萊塢動作新片,另一部是法國製作的黑白懸疑老片。動作片才開始,藻屑就快速進入爆睡狀態,真的完全睡死了。因為是花名島請客看電影,機會難得所以我相當專心的盯著銀幕。藻屑坐在我的左邊,而藻屑的左邊是花名島。花名島完全不在意藻屑睡著的反應,吃著爆米花沉迷於火藥過剩的電影畫麵。終於,第一部電影播完了,緊接著播放的是懸疑老電影。這時換成花名島,像是被麻醉槍擊中的野獸般「呼……」的一聲就失去了意識。悠悠轉醒的藻屑盯著銀幕「啊!」地叫了一聲。

「喂,山田渚,那個彷徨的女人好漂亮喔!」

「那是珍妮·摩露(注:JeanneMoreau,法國老牌女星,代表作為楚浮執導的「夏日之戀」,於2000年獲頒柏林影展「終身成就獎」)。」

「誰?」

「好像是以前的法國女演員,我哥比較清楚。」

「為什麼她一臉傷腦筋的樣子?」

於是我將前麵的劇情概略說明一遍,想不到藻屑竟然很感興趣「嗯,嗯嗯!」的點著頭。

「……真的假的!?」

「噓——!」

「被關在電梯裏麵嗎?要怎麼逃出去啊?」

「逃不出去了呀。」

「不覺得很笨嗎?」

「哪、哪會很笨啊,那你會怎麼逃出去?」

「咦——很簡單啊。」

藻屑盯著銀幕,同時小小聲對我說:

「因為我是人魚嘛。」

「又提這個?」

「人魚可以變成泡沫對吧?所以,我隻要變成泡泡逃出來就好啦!而且還可以從密室消失、捉弄警察,自由自在來去自如。啊哈!」

我無視笨蛋藻屑的言行,繼續看我的電影。藻屑不滿地鼓著臉,三不五時戳戳我。

「……你很吵欸!」

「你不相信嗎?」

「當然呀!不論什麼人,都沒有辦法從密室消失的!」

「是嗎?」

「我哥說的。」

「嗯,山田渚的哥哥說的沒錯,但是,那僅限人類吧。」

藻屑自信滿滿的不斷說著。

走出電影院後,剛才一直熟睡的花名島說:「啊——真好看!」這是對第一部電影的感想,至於第二部則是:「真好睡!」接著,他開始說明後續的約會行程:先去咖啡廳喝茶,然後再走去海邊晃晃。不過,我和藻屑正為了能不能從密室消失的問題而大吵特吵;其實冷靜下來就會發現,這真是個蠢問題。

「可以消失!」

「不可能!」

「絕對可以!」

花名島以被打敗的表情搔搔頭:

「我覺得,怎樣都可以啦……」

藻屑開始自顧自地向前走、揮動著兩手、咕嚕咕嚕不斷喝著水,然後繼續以激烈的語氣說道:

「我就做得到!因為我可以變成泡泡,因為……」

「那就做給我看啊!」

「好……好啊。」

藻屑在一瞬間退縮了。

然後立刻重新振作。

「那下個禮拜……」

「現在!今天!馬上!」

「咦~?」

「不是可以嗎?」

我故意向藻屑挑釁著。藻屑癟起嘴,最後總算點了頭:

「……當然可以!」

她帶著我和花名島開始走了起來。

沿著搭公車來的那條路慢慢走回家,三個人都不發一語。偶爾會有卸貨卡車搖搖晃晃地開過我們身邊,混了稻草的牛糞落在地上被卡車壓過,在柏油路上變成薄薄一片。夏天的烈日讓人頭暈目眩。當我們來到高級的獨棟住宅區附近時,有幾部看起來很貴的汽車開過。

——我們終於來到位在住宅區一角的白色大房子前。那是由四角形的白色石頭所建造而成的房子,該說是現代風嗎?總之,是很煞風景的一棟房子。窗戶全都很小,又位在很高的位置上,房子前麵則種著低矮的樹籬笆,上麵還開著鮮豔的花朵。

「這是哪裏?」

「我家。」

花名島發出低低的一聲:「咦!」

「也就是說,這是海野雅愛的家?哦~~」

「我要從這個房子裏消失。」

「怎麼做?」

「變成泡泡。」

我不耐煩的歎口氣。我幹嘛惱怒不已硬要跟她爭論呢?這下子自找麻煩了吧!可是藻屑不知為何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她看了看手表說:

「進入房子整整一分鍾後,我就會變成泡沫,然後消失。那就是我的的確確是個人魚的證據。」

「啊……」

藻屑接著拉過我的頭,小聲地說:

「三十分鍾後,在剛才的公車站見。」

「……咦?」

「我在那邊等你。」

藻屑又看了手表。接著朝玄關大門緩緩走去,一步、兩步……走到玄關前,打開白色的大門。雖然已經黃昏了,但天氣仍相當炎熱,我們就這麼沐浴在耀眼的太陽下。此時正好五點整,當我們聽著遠處傳來的市公所鍾聲時,大門關上了。

我和花名島麵麵相覷。

沒辦法,我們隻好看著表。

過了一分鍾。

——好像隱約聽到了什麼聲音。

我們又互相看向對方。

「……喂,我們要怎麼確認啊?」

「誰知道啊……」

我戰戰兢兢走近海野家的大門,謹慎的敲了敲。

沒人出來應門。

花名島一副困惑的樣子說:

「這就是消失的證據嗎?那家夥在騙小孩子啊?不斷說自己是人魚、人魚的,根本就是頭腦有問題吧!啊啊,可惡……」

「枉費你很喜歡她?」

「……我不知道啦!也許沒特別喜歡吧。」

花名島感到無趣的碎碎念著。

「應該說,我覺得很生氣吧。」

「……現在才說這些有什麼用,所以大家才會離藻屑遠遠的啊。」

我小心翼翼按下電鈴,還是沒人應門。按了幾次,漸漸覺得火大了起來:

「喂,海野藻屑同學!喂——你可以出來了啦!」

我伸手一推,門竟然打開了。

花名島的視線停在玄關中央,我也跟著看向同樣的地方。

「咦……?」

我忍不住嘀咕出聲。

玄關處沒有任何鞋子。

我和花名島四目相對。

「這家夥……直接把鞋子穿進去了嗎?」

「這、不曉得。」

以花朵裝飾的玄關寬闊到可以住人,中央晶亮的大走廊向前延伸出去。「海野!」、「喂,藻屑!」我和花名島邊喊邊悄悄脫下鞋子。

「打擾了……」

走進屋裏。

寬敞的廚房和客廳,還有大型液晶電視和鋼琴,還有……

吧台和洋酒。

——沒有半個人在。

看起來這個房子應該沒有後門,能夠出入的就隻有那個寬闊的玄關了。所有的窗戶都從內側上了鎖,也找不到地下室,花名島甚至連屋頂上都找過了。

「她真的不見了嗎?」

他一臉不可思議的呆立在原地自言自語著。

想說去浴室看看,在前往途中聞到一陣奇怪的臭味。腥臭……就像市場傳來的那種獨特的腐臭味。

柴刀孤零零的擺在浴缸裏。

那是昨天和我一起買的大柴刀。

花名島也走過來,盯著那把大柴刀。

「那、那是幹嘛的?」

「誰知道。」

花名島不愉快的皺起眉,走向外麵。我也正打算出去時,突然注意到牢牢黏在柴刀上的紅黑色東西,於是我停下腳步。

輕輕跪下來仔細盯著那個部分仔細一瞧。

「……血?」

沒錯,那是血。

我呆然的抬眼向上陷入沉思。

但是不論我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走出這棟沒人在家卻沒上鎖的白色房子。花名島一臉不能理解的表情,而我也一副不快的表情,兩人就此道別。

正準備往回家的方向走時,我突然想起藻屑所說的「等待場所」,便轉往公車站走去。隨風搖曳的鮮豔稻穗;灰青色的汪洋大海;無止盡延伸的班駁柏油路。稍微歪斜立著的公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