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的感遇詩沒有固定的主題,更像是個係列名。其內容可以被大致分類,首先是詠懷史事,借古喻今的。這一類詩,繼承了左思的八首《詠史》。如《感遇》其四:
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
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感遇》(其四)
這首詩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魏國的將軍樂羊,另一個是中山國的相國秦西巴。陳子昂的本意是借魏國將軍樂羊的典故諷刺武則天殺子之事,再借中山相國的典故,勸諫諸位大臣不要畏懼權勢,要保有仁者之心。
樂羊是魏文侯時的將軍,他奉命進攻中山國,他的兒子樂舒卻是中山國的將領。父子二人分屬不同陣營,本來就叫人為難。這邊,魏國的大臣懷疑樂羊不忠;那邊,中山君同樣懷疑樂舒通敵,將他殺死,做成了肉羹,樂羊為表對魏國的忠心,吃下了肉羹,大敗中山國。魏文侯雖然事後重賞了他,卻始終覺得他心地殘忍。
這位樂羊,就是戰國時的名將,橫掃齊國七十餘城,輔助燕昭王滅了齊國的樂毅的祖先。
另一個典故是說,中山國的相國秦西巴,他本是中山君(這位中山君,不是殺死樂羊兒子的中山君)的侍從。中山君獵到一頭小鹿,命令秦西巴帶回去。小鹿的母親一路跟隨悲鳴,秦西巴心中不忍,違背君令,放走小鹿。中山君認為他有仁德之心,任命他做太子的老師,教導太子。
我很認同陳子昂說的“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一個對親生骨肉尚且涼薄的人,對待他人能談得上忠心麼?這或許是在諷刺武後,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尚且下得去手,其他人對她的忠誠,她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武則天且放一邊,我覺得這種比喻很不公平。兒子被殺和放走小鹿,這兩件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好嗎?完全沒有可比性。再說,樂羊和吳起不一樣,他不是為表忠心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兒子是被敵人所殺,他要想替兒子報仇,就必須含悲忍痛,跟殉不殉軍功沒有關係。
難不成樂羊被中山君的計策刺激到精神崩潰,無力再戰,才能表示他有仁者之心嗎?傳說中,有“聖人”之譽的周文王也是裝瘋賣傻吃了兒子的肉做成的肉餅,才逃離朝歌,回到西岐,後麵才能起兵討伐紂王呀!
再就是並不涉及史實,隻是抒發內心感慨的。這些詩則像是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和庾信的二十七首《詠懷》的繼承。如《感遇》(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其二)
這首詩比較著名,清清淡淡中流露出深深淺淺的寂寥,像秋風中的一聲歎息,已不同於當年的崢嶸。
若將朝堂比作群芳爭妍的芳林,他則自比蘭花和杜若,生在空寂的林中,長於寂寥的水濱。一年年地蹉跎下去,他自知不合群,卻也無可奈何。
早在五十年前,著名詩人王績就有《古意》組詩,其中的第五首和這首詩十分相像:
桂樹何蒼蒼,秋來花更芳。
自言歲寒性,不知露與霜。
幽人重其德,徙植臨前堂。
連拳八九樹,偃蹇二三行。
枝枝自相糾,葉葉還相當。
去來雙鴻鵠,棲息兩鴛鴦。
榮蔭誠不厚,斤斧亦勿傷。
赤心許君時,此意那可忘。
——《古意》(其五)
可以看出,兩首詩的比擬手法和意旨都十分相似。和幽蘭一樣,桂樹在傳統上是正直和耐苦的象征,在詩中生長、開放於偏僻的地方,都是情懷高潔、備受冷落的處境。有理由相信,陳子昂寫詩的時候,王績的詩曾給予他不小的啟發。
此外就是一些不涉及曆史,又不明顯地表達自己感觸的。但實際上,字裏行間仿佛又影射著某些時事。這一類的“感事”詩,從傳承上說,是繼承了陶淵明的《飲酒》和《擬古》。如上麵所引的“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一詩,那是他親臨邊塞後,感於生靈塗炭的詩作。
請留心這些名字,左思、阮籍、庾信、陶淵明,雖然個個都是殿堂級的,卻曆來不算詩壇上的流行,在唐代,同樣如此。
那是個鼓噪的年代,當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熱衷於作辭藻華美、對仗精工、聲律嚴謹的律詩,並引領潮流蔚然成風時,陳子昂卻獨自走向複興漢魏古體詩的道路。這注定是不討好的、不合時宜的選擇。他執意要尋回的,是那份遺失的風骨。
做一個甘心落後於時代的人,凝視著人心,並不是那麼容易。
世人都迷戀花開勝景,他偏要去探嶙峋荒跡,可想而知,他的《感遇》詩,在當時,如明珠蒙塵,不曾受到多少認可。
說起來,他的聲望多是後人給的,有識之士從未忽略他的存在和價值。初唐有那麼多優秀的詩人,隻有他堪為唐代古詩正始的地位,對此,杜甫、韓愈都有很公允的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