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茂爹死而複生的事在別人看來,也隻是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但對九老太來講,卻著實讓她顏麵掃地。她無兒無女,本是體體麵麵地住在承恩府廢棄的染坊內的,這次卻死活要搬到齊頭崖下的窯洞裏去,誰也勸不下。齊頭崖的窯洞是以前王家人看墳時住的。王家祖上顯赫的名聲讓後人們不得不提防盜墓賊,即便如此,王真王通兩位侯爺的墓還是被人盜了,因為是丟人事,王家人暗自封鎖了墓道,不與外人提說,所以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極少。墓被盜後,看墳也就成了一項沒有實際意義的差事,等到廣茂這一輩,幾乎就沒有人再去守墳了。
九老太要去窯裏住,按說窯裏冬暖夏涼是個好去處,但恁大的雪,窯又常年不住人,也該拾掇拾掇再去,九老太卻一刻也不耽擱,拿了鋪蓋帶了幾個饃饃趁天沒黑就去了,有人見了就開玩笑說:九老太是到那窯洞和自己死去的丈夫幽會呢!九老太的丈夫曾經在齊頭崖看過墳的,死後也埋在離窯不遠的地方。
九老太搬過去當晚就出事了。
先是聽到轟隆的一聲巨響,屋子跟著顫了一下,廣茂先以為是地震了,但就那一下,再沒有動靜。爹和娘並不以為意,娘忙著給鍋裏熬包穀糝,揭開鍋攪得熱氣籠了整個屋子,爹躺在炕上抽著煙,吐著煙圈,煙圈才從嘴裏出來的時候還清晰可辯,不一會便擴散著放大,湮沒於熱氣之中。廣茂奇怪爹和娘對剛才的響聲咋沒有反應呢,就問:剛啥響呢?娘說:可能是後崖的土垮了!廣茂轉向爹,眼神裏遞過一個問號,等爹印證娘的話,爹沒有說話,把煙袋裏的煙灰在栟欄上磕了幾下,重新裝上煙葉,廣茂就遞過清油燈給爹點煙,隨著爹一吸一吸,油燈的光一晃一晃地在廣茂臉上閃耀。廣茂看著爹的煙袋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問:爹,你的煙袋在哪找到的?爹說:在我褲腰帶上。廣茂說:你記性不是一直很好麼,咋別在褲腰帶上就能忘了呢?爹說:我不是忘了,我是逗你玩呢!廣茂瞪大眼睛半信半疑,頓了一下又問:那你裝死也是逗我玩麼?爹說:那不是裝死,那是你爺爺逗我玩呢!廣茂不理解:我爺爺不是死了麼?爹說:是死了!廣茂說:死人是有靈魂麼?會變成鬼了麼?爺爺是不是變成鬼了?廣茂擅長這樣一口氣問幾個問題,他這樣問出來的問題通常也是沒有答案的,爹果然就沒有應他,皂莢樹上的鐵鍾倒是突然響得震天,像是對他的回應。那是村裏的報警鍾,有急事才敲的,看來真有事情發生了,不及廣茂多想,門外又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娘開了門,傻強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對廣茂爹說:叔,村長說讓大家趕緊去救九老太,她剛住進那個窯洞,齊頭崖上的一塊大土就塌了下來,把窯給埋了。廣茂聽了就起身要去,下了炕,看見爹沒有動,就問:爹,你不去麼?爹說:我不去。傻強說:叔是嫌九老太把他說死了,記仇呢?爹笑了說:九老太不會死的。娘對爹說:你還是去吧,不去讓別人笑話,真以為你記仇呢!爹瞪了娘一眼,爹轉過頭對廣茂和傻強說:你們去吧,別人要是問,你就說爹病著。廣茂就拉著傻強往外跑。
九老太果真是被黃土埋了,齊頭崖上掉下來的那塊土,大得超乎人的想象,不但把窯洞埋了,把臨近的幾個王家的墳也埋了,連百餘米外的祖墳那裏也滾落了一地的土塊,一塊大土徑直砸在王通的墓碑上,幸好土撞不過石頭,墓碑倒是完好無損。
廣茂和傻強到那的時候,村裏男人基本都來了。村長問一個村民,你確定九老太是進了窯洞麼?村民說:土塌了我第一個來的,這裏當時雪有一尺多厚呢,就一雙腳印,又沒有回來的腳印,她肯定是進去了沒出來,這麼大的土,我看凶多吉少。村長說:什麼凶多吉少,我看是根本沒有啥希望的,咱全村人都來挖,恐怕也得好幾天呢,現在雪下這麼大,車子上不來,土也轉不不走,窯洞口埋得嚴實,九老太就不被砸死,也悶死了;人都說入土為安,這老婆子活了九十九歲,這次恐怕沒命再活了。聽村長這麼一說,村人挖土的積極性就都不高了。一個被九老太罵過的年輕人說:這老婆子無兒無女,平時還陰陽怪氣,愛罵人,就當這窯洞給她做個天然的墳場,省得將來她死了,咱還得湊錢買棺材。村長接著說:話說回來,畢竟是一條人命,咱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有違人道麼,我看這樣吧,這裏是王家的墳場,九老太也是王家人,就留王家人在這裏盡一下孝份,其他人要是願意幫就幫忙,不願意幫,就回家睡覺去。村長轉過頭對廣茂說:廣茂,你爹呢?廣茂說:我爹病著。村長說:我看你爹是到陰間走了一趟,和閻王攀上親戚了,我敲了鍾,還讓傻強專門去叫,都叫不來你爹,他架子大很麼!你回去告訴你爹,你們家是王承恩的嫡係,這事我就交給他了,讓他組織你們王家人來挖,死活也給村人一個交代。村長說完就走了,村裏人也隨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