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有一座開滿了朱槿花的小小山穀,湛清的潭水中,有宛若淩波仙子的紅發少女踏波而來。她發間的鈴鐺,在日光之下閃耀著微弱的光芒。
她的唇角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一聲聲地喚他——小哥哥。
那是多久以前,久到他忘記了自己的年歲,久到他封閉了一切的情感,在寂寞與孤獨的縫隙裏,日複一日執行著懲罰的祭典。
叮鈴……
叮鈴……
清脆的鈴聲在耳畔回蕩著,帶著百年來不能言說的悔悟與相思。
莫狄在黑暗中醒來,呆呆地望著窗外,黑夜仿佛沒有盡頭,蒼穹中的星辰,千古無言。鼻間隱隱約約地嗅聞得到芬芳花香,可是袒露在他眼前的,隻有無邊的沉沉黑暗,就像他百年來的寸斷悔悟相思,夢裏的她,用那樣絕望的眼神,一次又一次淩遲著他。
莫狄坐起身來,提筆在桌案之旁,就著窗外灑進的月輝,在雪白的雲宣之上,一筆一筆,勾勒出了記憶中那個叫做晚豔的女子的容顏。
晚豔,晚豔,是我錯怪了你……
百年之後,你已經變作了怎生的模樣?
如今的你……有又在哪裏?
心底裏有突如其來的悲哀洶湧而來,那在悔痛中寂寥了百年的國師擲了筆,望著畫中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模樣,怔怔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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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之西的地陵,是曆代帝王祭天祀地之處。
莫狄接到宮人的來報時,那風華絕代的豔妃,已被困在地陵的石門之內。石門之外,是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焰,別投入火焰的神仙妖魔,用不了多久俱都會焚化成飛灰。
病重的帝王與那美麗的新妃,坐在高台之上,一麵焦急地渴盼那無所不能的國師早早到來,一麵觀望著那在地陵裏神色安然的女子。
晚豔站在陰冷的地陵裏,由地底吹來的陰風侵襲著她的背,眼前卻是高溫的烈火阻斷的去路。她仰首,一雙嫵媚的眼眸眯了起來,看著天空中刺眼的耀陽,不知為何,竟有了流淚的衝動。這一世,就要這樣結束了吧……
那個在心中牽掛了那麼多年的人,此時此刻,又在哪裏呢?
不不,晚豔,你不應該再去記得那個絕情絕意的男人了。你忘了他的眼睛裏有那麼無情的神色,你忘了那泛著冰冷寒意的劍尖?
那個時候你那樣害怕,你以為他信任你,可是他沒有……他竟然還想殺了你,為他死去的師父報仇。
這一切,你都已經忘了嗎?
“我沒忘。”
晚豔輕輕地回答自己,她想笑,笑自己的癡傻與癡心,一百多年的光陰,她竟然還忘不了那一柄指住她眉心的利劍,和那個她深愛著的,叫做莫言的男人。
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她在三昧真火的炙烤前,探手摸了摸眉心的殷紅。到底,是在這寒冷陰森的地宮裏慢慢死去,還是走入眼前的昧火,燃成灰燼?
她的法力早已被那一張符咒侵蝕得幹幹淨淨,那一頭火焰一樣的紅色長發,散亂地披在身後,晚豔輕輕地歎氣,這一生,已無任何牽掛,本就是行屍走肉一般地跟著那個皇帝來到這裏,今時今日他們要她的命,她竟然已覺得無所畏懼。
想要,就拿去吧。
最後望了一眼青天裏高懸的豔陽,火光裏豔色絕黛的花妖晚豔,提起那一襲瑰麗的裙擺,緩緩轉身,向黑沉無光的陰冷地陵深處走去。
然而,三昧真火之外,那她傾盡了一生的歲月去銘記的熟悉聲音,卻顫抖地在身後響起。
“晚豔……”
她倏然回過頭去,那紛擾的火光之外,是男人成熟滄桑的臉。
晚豔……
晚豔……
一聲聲的呼喚從男人的口中沉沉地喚出。
這張臉,與百年之前那個破敗道觀裏的莫言的臉,一次又一次重合。晚豔從沒有像這一個一樣怨恨上天的造化與無情。
莫狄看著那個在地陵裏回過頭來的女子,她明媚如往昔的臉上,有著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前有水汽氤氳,眨眼淚落。
成串的淚滴從她的臉頰蜿蜒滾落,跌墜在她的衣襟,然後像他的心一樣,跌成碎片。
那一刻,他知道他終於找到了他的晚豔,隻是,一切卻好像已來不及了。
“快攔住國師!”
高台上的嬪妃尖叫著,“放下‘斷龍岩’,把妖精關在地陵裏!”
凶猛的昧火阻斷了他向前的腳步,那接近仿若仙神一樣的國師莫狄,在所有人詫異的眼神中,竟似對那****的火舌視而不見,他不顧兵士與徒兒的阻攔,瘋了一樣地衝上前伸出手去,那樣寂寞而絕望的姿勢,他的眼神熟悉卻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