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故鄉的蛇(1 / 2)

故鄉的蛇像夢魘般一直纏著我,纏著我的思維,纏著我的肉體,纏著我的夢,纏著我的生活。

確切地說,它不是條蛇,但它卻比蛇更陰,更冷,更毒,更細長。它也會冬眠,就像蛇一樣,就像我的思想一樣。它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它總在我最得意或最傷感的時候冷不防顯現。我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站在老家的老宅中央,不經意抬頭,突然看見一條蛇纏在棟梁上,直直地盯著我,吐著芯子,嚇得我魂飛魄散。這情形,就是這樣的。

我明白它是在提醒著我——我永遠是農民的兒子,農民的孫子,農民的曾孫子。它知道我最恨農村了,但它卻在時刻提醒著我、打擊著我。它是條該死的蛇。

它是一條嶺,叫橫腳嶺,一條細長又陰冷的嶺,坐落在我出生的村莊附近。它與一頭牛有關,這頭牛是我已死去多年的爺爺的。我的爺爺一直在那裏放牛,我爺爺的最後一頭牛曾經在那裏被蛇咬後最終不治而亡。這頭牛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在我懂事的時候,爺爺親口告訴了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一直惦記著這頭牛,但我知道他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牛是他的命。當然爺爺如不告訴我,我也會知道的。

我爺爺已死去多年了,但這條橫腳嶺,這個陰暗的地理名字,就像冬眠的蛇一樣,一直蜷縮在我某個陰暗的記憶角落裏。我是看不見摸不著它,但我明白它一直在某個地方吐著芯子,注視著我,它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我。

我想,我是漸漸地老了,就像當年我的爺爺一樣——我是親眼看著他漸漸地老去的,要不然我為什麼會越來越顯得傷感,並且學會了懷舊?我已年近四十,四十不惑,但我對自己是越來越困惑了。按理說,我已在城市生活了多年,習慣了燈紅酒綠,並且在左右逢源中學會了遺忘。就像世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是個容易忘本的人,但為什麼會時時想起這條像蛇一樣的橫腳嶺?為什麼那頭被蛇咬死的牛在它咽氣前的最後幾滴眼淚會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雖然它死時我還沒有出生,但這幾滴眼淚,就像窮人的眼淚一樣,就像窮人垂死前的眼淚一樣,會時時噙掛在被噩夢驚醒的我的眼簾下。也許是農村貧困的因子在我的身上種植太深、浸淫太久了。

——某個夏夜,似是農閑時節,爺爺帶著我去村子的曬穀場看戲,在戲台子旁邊的一個小地攤上,在美孚燈發出的飄忽又昏暗的亮光中,我爺爺小心翼翼地從破口袋裏摸出一分錢(也許是兩分錢),給我買了一塊小糖。在我的童年記憶裏,這是爺爺唯一一次給我——他心愛的長孫買零食。

——某個秋晚,去橫腳嶺打柴的父親遲遲未歸,我最小的叔叔帶著我去尋找父親,他的哥哥。我們爬到村旁水庫的大壩上,叔叔對著水庫對麵的橫腳嶺,拚命地喊我父親的名字。這略帶哭腔的聲音,掠過靜靜的水麵,穿行在深秋的暮色中,顯得多麼淒涼和孤獨,讓年幼的我充滿驚恐和無助。

——某個冬日,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和更年幼的妹妹,在河邊的自家田地裏,在刺骨的寒風中收割甘蔗。臨近黃昏,對麵河岸走過幾個我的同學,他們喊著我的名字,當時反映在我臉上的神情已記不清楚了,但當時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一定是麻木的。那時的冬天是多麼的寒冷。

……

這貧困的一幕幕,雖然已過去很多年了,但卻曆曆在目,如影隨形。這貧困的一幕幕,像一條條蛇一樣,一條,兩條,三條,從我心窩裏跳出來糾纏我、吞噬著我。

我雖然已在城市生活多年,但我知道自己一直走不進城市的中心,我一直融不進城市人的生活。我明白,是這條蛇把我和農村永遠地聯係在一起了,是這條蛇把我和城市永遠地分開了。城市裏可沒有蛇,如果有,那也隻能遊走在鋼筋水泥下麵的各類管道中,生活在黑暗裏,或者是光明下麵的黑暗裏,反正我是看不到的。我是恨城市的,恨它是隻貪婪、巨大的胃,它一直在吞噬著農村的蔬菜和糧食,吞噬著農村男青年的體力和汗水,吞噬著農村女孩子的青春和肉體。在虛假繁華的下麵,隱藏著多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