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拉薩的第一天,我們兩個漫無目標又身無分文的大學生決定去大昭寺暫且度過難熬的黑夜。我們知道拉薩市的中心和發祥地是處於八角街的大昭市,那裏肯定人多,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這是一條古訓。八角街廣場昏暗空蕩,幾盞路燈若明若暗。廣場東邊一座四層高的宏偉建築顯得十分醒目、光明,它的頂上塑造著一對金色的瑞獸,瑞獸中間是一隻圓圓的法輪。我們知道,這就是大昭寺了。
走近大昭寺,我們還沒有細細打量這座心儀已久的著名寺廟,就被人群圍住了,顯然,我們這兩個打扮奇異的不速之客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他們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與我們交談,他們問我們扛著的紅旗上寫著的字是什麼意思。他們對我們脖子上掛著的兒童望遠鏡特別好奇,輪流著看並發出孩子般的笑聲。我們微笑著故作鎮靜狀,雖然有時候聽不懂對方的話,但我們很快感受到了他們的友善,初始的恐懼感慢慢地消去。好多年過去後,我逐漸地感悟到,那裏也許是世上少有的陌生人不需要設防的地方。
在朝西的大門外麵(大昭寺意即釋迦牟尼佛寺,大門朝西,取朝聖佛祖之意),眾多的佛教徒(每一個藏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在不停地磕著等身長頭,肉體與大地、靈魂與大地碰撞發出的聲音好像是來自遠古,他們身下已被磨得平整光滑的石板,記載著雪域高原曆代朝聖者的心願。大殿內佛像的前麵掛著一排排黃色的轉經筒,這些被無數隻手撫摸過的輪子不停地轉動著,發出美妙、古老的聲音。香爐燃起的香氣,透過高原稀薄的空氣,好像天上的星星也能聞得到。夜已很深了,但還不斷地有人加入或退出朝拜的行列。偶然路過的行人,也總要停下來雙手合十正對著大昭寺拜幾下。
身處這奇異的環境,加上強烈的饑餓感和高原反應症,使我虛弱的肉體和思維慢慢地產生了幻覺,覺得自己是置身在原初時代,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感到了冷。一個中年漢子走過來問“看見一個娃娃了嗎”,這句話讓我們感到一絲驚恐。一個高大的藏族青年在我們麵前站了很久,說了幾句我們聽不懂的藏語走開了,一會兒他竟拿來了一大捧藏地食品,我們下意識地拒絕了,他卻微笑著強行塞到我們的手裏。一個老太太(我們注意到她是跪在地上磕頭時間最長的人)走過來,“幫著”這個好心的男青年說話,她問我們來自何方,她知道上海但從沒聽說過浙江。當她得知我們無處可住時,當即叫我們住到她家裏去。看到我們露出疑惑的樣子,又連忙解釋說她家離這裏很近,家裏隻有四個妹妹(女兒),一個哥哥(兒子),倒好像是她在求我們生怕我們不去似的。到她家裏後,我們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第二天,我們走進了迷宮般的大昭寺,在深邃的寺廟內部,麵對雕刻裝飾在牆壁上的經文和宗教圖案,麵對那眾多隱晦詭秘的回廊、藏經室和閣樓,我們本能地感到了敬畏,這燦爛的文化,正是由昨天深夜我在寺外碰到的普通人一代代積累創造的。在二樓回廊的一個角落裏,在高原陽光的沐浴下,一個年老的喇嘛正在用嘴和手享用著糌粑和酥油茶,他古老而清晰的皺紋連接著過去和現在,他深邃的目光連接著天空和大地,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罕見的幸福和安詳。
多少年過去了,拉薩已是今非昔比了,八角街也早已變了模樣,但在大昭寺度過的那一夜卻成了我人生中最難忘、最光明的一夜。在那夜,我碰到的永遠不能再見的好人們,永遠活在我的記憶和感恩中,他們活在高高的高原上,活在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也永遠活在他們虔誠的信仰裏和大昭寺的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