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在生命的沸點和冰點之間(1 / 1)

車隊在昆侖山蜿蜒盤旋著。突然整個車隊全停了下來,很快就從前麵傳來消息,由於長途跋涉駕駛員精神困乏,領頭車掉進了路邊幾米深的山溝裏,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因為我的同伴正好坐在那輛車上。

幸運之神惠顧了我們,我的朋友竟然毫發未損,我們喜極而泣,沉浸在“新生”的喜悅中,全然忘了周圍亂哄哄的場麵。

但大喜之後卻是大悲。當車隊到了五道梁,有人告知我們,因為“在大夥全力拉車的時候,我們倆卻在旁熟視無睹,缺乏應有的道德”,車隊拒絕我們繼續搭車,之所以沒有當場在荒蕪人煙的被稱為“生命禁區”的昆侖山把我們拋棄是出於“人道”的考慮。

先是一陣悲憤,然後是一陣害怕,慢慢地文藝青年特有的狂傲占據了我們的心靈。雖然我們知道向他們解釋原因、向他們求情,對方也許會同意我們繼續搭車,但我們所做的隻是目送車隊揚塵而去,我們堅信自己一定有辦法走出青藏高原。

盲目的激動過後,我們開始冷靜地打量周圍的“生存環境”。對於五道梁,進藏前我們是略知一二的,它雖然在中國地圖上“榜上有名”,卻是個連鬼也要發愁的地方,算起來它還是青藏線上人口不足百人的小鄉鎮,但由於4700米的海拔高度,加上處於昆侖山和風火山的夾縫地帶,環境極其惡劣,一年難得有幾個好天氣,不是風攪雪就是雪纏風,“一年風不斷,石頭凍裂縫”、“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就是人們對它的生動描述,據說喝了五道梁的水還會得脫發的怪病。

事已至此,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快逃離五道梁,到達離這裏最近、與全國鐵路網連通的青海格爾木,而能幫助我們逃離的唯一辦法就是僥幸搭上幾小時才見一次蹤影的出藏的私人貨車,雖然我們知道在這種人人自危的地方要搭上車是何等的困難。

五道梁開始露出了一日四季、變幻莫測的真麵目,先是莫名其妙地刮起了大風,緊接著匪夷所思地下起了冰雹,在七月的風雪中,我們所有的肉體感覺隻剩下了冷!餓!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兩個人用身體相擁取暖。雖然附近有一爿破敗不堪的小屋,但裏麵幾個青銅臉的漢子正在死死地盯著我們,讓我們望而卻步。

在整整大半天的苦苦等待中,我們的視野中隻出現過四五輛貨車,但每次巨大的驚喜過後伴隨而來的都是巨大的失望,回答我們的隻是呼天號地的風雪聲。天漸漸地暗了,絕望的情緒慢慢地彌漫了我們的全身。好不容易又有一輛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我們趕緊過去向司機求情,並解釋說我們是在校大學生,是來西藏體驗生活的。這個看上去很和善的西北人對我們說,外麵冷,你們進屋去,車修好了我叫你們。幾分鍾後,隨著馬達的發動聲,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似乎是最後的、唯一的希望消失在風雪中。我們受騙了。我們直罵自己傻,已吃了那麼多苦在外麵多待會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風更猛了,雪更大了,天也更暗了,再不會有車了,我們隻能聽天由命。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幸運之神再一次惠顧了我們。約半個小時後,一輛東風卡車迎麵而來,我們照例機械地、並不抱希望地揮了一下手,但車意外地停了下來,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人探出頭來,對我們說,駕駛室沒座位了,待在車後行不行?這句話直把我們感動得熱淚盈眶,其實就讓我們坐在車頂一路喝風吃雪也行。

“黃土地裏的黃臉婆啊,江南水靈靈的小姑娘”,我們裹在帆布裏拚命地唱,似乎要把生命全部的潛能都宣泄出來,我們感到整個兒的生命在燃燒,而周圍的風雪隻不過是在給我們添油加料罷了。

車到格爾木已經是深夜,這座綠洲兼移民城市已睡死了。告別了恩人,我們在漆黑中沿著鐵路線尋找火車站,火車站是全世界流浪漢最好的棲息地。

候車室堂皇、宏大但空無一人,在寒夜裏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我們很快就倒在了椅子上,蒙矓中,我聽到外麵傳來火車頭轟轟的作業聲,這巨大的聲音襯托出大西北巨大神秘的靜謐,也加快了我的睡眠,它給了我一種安全感,它讓我覺得自己還活在人跡中。最困難的一頁已經翻過,我的體溫還保持著正常的三十七點五度。在裸露的夢中,我仿佛看到了家鄉七月熟透了的稻穀,以及在飄香的稻田裏出沒的親人們。

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三十日,那是我的生命在沸點和冰點之間盡情舞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