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第七話 明朝扁舟去

夜色無涯。

籠在罩中的燭火隔紗透出一線微黃的暖。朦朧望去,一切均是水月鏡花。

遊女手中的花燈織就令人迷失的星海,他與她,人群中,緩緩擦肩,相逢在賣雜貨的小攤前。

布衣男子推開鬥笠,露出淡漠的容顏,卻有雙烏黑的眼。

夜空的顏色,悲傷的溫柔。

在當時尚不知名的男子那裏,感受到同類相近的物質。

但是,究竟是什麼、又存在於哪裏呢?

是眉眼、是手臂、是唇角……她搜尋不見。

一直到後來的某個夜晚,在溫泉水汽繚繞的小院落中,她才恍然了悟,所相似的,竟是那樣名為傷口的東西。

葦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從邂逅的那晚起就不斷思索,旋即否定推翻。他不喜歡說話,異樣沉默卻並非不善言談。偶爾,他也會講一些特別打動人心的句子,隻是,說話的時候,他總是蹙著眉峰,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他像懷抱一個巨大的秘密,被它壓得喘不過氣,無法過著想要的生活,因此一言一行也都經過重重枷鎖的限製成為了隱秘的暗喻。

當他撿起那顆石子投向天空,打斷那根牽扯紙鳶的線時。她想,也許,那並不單純是為了自己…那是否,也包含葦八本人的心願呢。

她與他,是一對紙鳶。

即使想要比翼,也總得先回眸看看係在身後那根若有若無的絲線。

縱為聯理枝,安得並蒂開。

低下頭,花如雪落寞地微笑了。

是現在就去質問,質問他究竟是誰,來這裏抱有什麼目的,還是什麼都不問,就這樣漠然地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呢……

如果她是水月宮主,她必須要令自己做出第一個選擇。

但同時她也是花如雪,她眷戀那份不想失去的溫柔……

哪怕這份溫柔,是精心算計的陷阱與刻意施予的誘惑。

抬起鬥笠邊沿的男子,一雙沉靜的眼毫無防備地裸露。

“送你。”他說。

“哎呀。葦八!你不是沒錢嗎?”商人快嘴地插話。

“沒關係。反正跟著你,包吃住。要這些也無用……”他自懷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幾枚桐板叮當掉出,勉強夠付一朵絹花的價格。

“送你。”他的眼神帶著難以形容的執著。

“為什麼?”

“你和它很襯。”那眼睛低垂著,難聽的聲音卻說得無比認真。

……

“宮主。”喑啞的嗓音渺渺的,像風裏散落的花,營造綺色的夢,“我不會騙你。”

“如果騙了我,你會怎樣呢。”

“騙了你,葦八死。”

……

“你並不狠毒。並不。”

“我就像那個紙鳶,不管飛得多高,看起來多瀟灑,也還是逃不開一根線。”

葦八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朝空中用力一擲。

“……線斷了。”

他靜靜地望向她,溢出一絲微笑,“可以飛了。”

……

驟然捂住臉,她把頭深深埋入臂彎。

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但隻要沒辦法關閉心靈,那些錯落的畫麵,那副低啞的嗓音,那些隻要感受過一次就食髓知味的溫柔……

鋪地蓋地。

她握拳擋眼,沒辦法控製酸澀的液體流竄其間。

其實,她隻想得到一個不抱持任何目的,隻單純因為她是她,而停留在她身邊的人。

等了那麼久,終於她以為這樣的人出現了,又怎麼能控製自己的心不奔向他呢。

“為什麼……”

驟然揚袖一卷,她拂滅搖曳不定的火燭。

靜靜佇立在黑暗的角落,一行清澈的碎鑽在臉上慢慢劃過……

消失在唇齒間的話語是:為什麼,即使親眼所見,你是一個分明有問題存在,我卻依舊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打賭。賭那一晚,你曾對我說“騙了你,葦八死”時,堅毅的眼神,淺淺的溫柔,都並不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呢……

輕風過後,桌上的燭飄浮起一縷火光熄滅後的青煙。

而那個倔強到凶狠的女子,已做出不容後退的抉擇。

“你記住,當你動心的時候,也就意味這是危險正距離你最近的時候。”

大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說話的人耐心反複地叮囑:“你不是為你一個人而生,所以你沒有權利任性。”

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中,女孩平靜地頷首,發角串係的五彩碎珠隨著低頭的動作磨蹭耳畔,殘留下異樣冰冷的觸感。

其實她一直都想問——

為什麼我不可以任性呢……

為什麼我不是為我自己而生呢……

為什麼,一定要無視她的喜好,做出配合大局的選取呢……

她一直很想叛逆一次。

因此明知烏羽的身份,在她動手觸犯到她之前,她都忍耐著。她不想和一枚棋子計較的理由是因為她自己也隻是一枚棋子。

然而棋子,也擁有靈魂與名為心的東西。

隻要付出的夠多,就可以把別人的棋子變成自己的。她如此相信。

盡管在烏羽那裏,她輸了。

但在葦八這裏,她還要賭。

隻是花如雪沒有想過,她輸得起烏羽那一盤棋,並不意味她輸得起葦八的這一局。

這一局中有一朵紅花,過早地種下孽緣。

它時時迷炫她的眼,讓她看不清所謂的前緣隻是個迷魂的陷阱。

踩過紅錦地衣,黃色的絹裙冰冷地迤邐。她像一縷幽魂,帶著倔強的表情,煙一般拂過重重閣宇。

千步長廊,月淺燈深,手指碰觸到那扇雕花門。推開之後,她會不會無法回頭,她會不會失去不可能再挽回的東西……而她已沒有猶豫的時間,熟悉的聲音已近在耳畔:“宮主?”

側臥的男子若有所察,警覺地睜眼,挺身躍起,卻發現站在門前的,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虛幻如煙的微笑,清瘦卻不覺纖弱的身體,發似流泉,優雅如蓮,淡定通透又有一雙囂張鳳眼。這個一直以來都慣常自我壓抑的女子有種驚人的魅力。

那是屬於毀滅性的禁斷的甜蜜。

雙眼開闔間,仿佛做了什麼決定,瞬息萬變的黑瞳閃爍出煙朵般明明爍爍的美麗,令保持開門動作的男子瞬間屏息。

喉結滾動,他知道一定要說些什麼才能打破這個她設下的魔法。但受過傷的喉嚨異常幹噪,凝望她美麗到驚心的眼睛,他發現,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正如他麵對她時,他所能做的,通常隻有沉默。

“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嗎……”

歪過頭,她略偏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一如某個大膽的平常女子在邀約心儀的男子。

“春天的晚上,不知為什麼,總是很難入睡,而在這樣的夜裏,我不想一個人。”幽涼的音調,飄飄渺渺。伸出的手,白玉一般,卻因練武而骨節分明。

修長卻並不纖弱的手,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失神地望著它,葦八想,如果一生,他隻遇到過一次邀約,該有多好。定定地抬眼,他看著花如雪的臉。如果,先遇到的是她,或許自己會得到遙遠的幾乎不可能屬於他的幸福吧。

然而有些事已經注定無法改變。

所以他也隻好默然地握住她的手,默然地取下外衣,披上她的肩。

“那麼葦八,就陪宮主走一走吧。”

兩個人,乘著夜風,飛馳碧野清宵。由近郊至城內,雖然沒有說要去哪裏,卻都自覺地奔向同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