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樣,這次的探病並不算成功。斑鳩一那有如從翻騰的雲層中偶爾窺得青空般的個性,使朝子雖然隻在病房中停留了二、三十分鍾,卻比病人更感到疲憊。
當朝子想要告辭時,斑鳩一臉上所浮現的寂寞神情令朝子感到驚訝。
“唉,這個人簡直像個令母親頭痛的驕縱任性的小孩,當母親撒手不理時,立刻急得像要哭出來似的。”
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居然能夠引發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母性本能,真是一件神秘而不可解的事情。
病房轉暗。
雨仍然下著。在窗外汙濁灰色的煙雨中,夜色逐漸變濃。
“你真的要回去嗎?”
“嗯。”
“那麽你走吧。”
他靠在枕頭上,將下頷未刮乾淨、胡渣稀疏的瘦臉轉向牆壁,嘴唇稍稍厥起,犀利的眼神不再望向朝子。
從不曾見初次謀麵的男人對她嘔氣,朝子雖然覺得對方頗不講理,但仍有餘裕接受這份幽默。
“我將像妖精般隱身消失,讓他一回頭就看不到人。”
她悄悄地退至門邊,嘴角帶著微笑,隻見編貝般整齊的牙齒在舌尖乍伸,她無聲無息地轉動纏著紗布的門把,踏出病房。
事倩的發生經常是接二連三的。翌日,朝子又邂逅了另一位年輕人。
依照外國舞會的傳統,未婚少女總是由母親陪同參加,以便監視。但是周伍不僅為女兒請了最好的老師練習社交舞蹈,並且還替女兒選擇舞會,不論自己如何忙碌,都會撥出時間,父代母職陪女兒參加。
周伍在國外時,和一位皇族過從甚密。那位皇族正是向以豪放磊落聞名的醒酗宮。殿下雖已降為臣籍,在三田坡道上的宏偉府邸也改建為皇宮大飯店,但每個月仍按例在飯店內舉辦一次舞會,以殿下為主,名之為醍醐會。周伍係此會的正式會員,而新會員也不斷增加。因為殿下交遊廣闊,時常有新客人出現,而依慣例,這些新加入醍醐會的人,都會在邀請之列。
一個月裏總有兩、三次,周伍會帶女兒前去參加舞會,其中醍醐會是絕對列席參加的。
朝子到醫院探望斑鳩一回來的次日,正是醍醐會的日子。放學回家後原本打算穿晚禮服去參加,但又覺得太顯眼,因而改穿另一套雞尾酒會時穿的服裝,等候父親回來。
母親一臉悲哀地走進朝子的房間。
“又要去參加舞會了嗎?”
朝子深知自己的家庭和別人不同,她不敢輕率地說:“媽媽何不一起去呢?”因為這話一出口,一定會引發母親的一陣牢騷。
“這套衣服很適合你,媽媽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日子。”
“嗯,我看過照片。”
依子陰鬱地從二樓窗日望出去,庭樹沐浴在夕陽中,雲彩燦爛奪目。她眼角已生出皺紋,頰上因灼傷而留下的痕跡,也因日漸老化而不再那麽醜陋。
“我還記得在恰狄奧·杜·蒙塞爾的舞會……”
“一定很精采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媽媽身上。”
依子看起來就像個年華老去的娼婦。
每當注視著沈醉在昔日風光回憶中的母親,朝子內心的恐懼更甚於對母親的憐憫。這已放過幾千遍而磨損的唱片音樂,已不複昔日的榮華,隻予人以陰鬱霪雨的感覺。
“媽媽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爸爸一手造成的。”
這種抱怨一旦開始,聰明的朝子便會噤口,既不唱反調,也不附和,保持沈默才是上上之策。
“臉上灼傷的痕跡固然是空襲所致,但在臉變醜後,致使媽媽的人生變得如此空虛的,卻是你爸爸。朝子也難逃爸爸的毒手,以後可要小心別在臉上留下任何傷痕。因為在你爸爸死後,你仍然必須活在這種痛苦中,直到死才能從你爸爸帶給你的不幸中解脫。這點媽媽倒是比你幸福多了,因為媽媽可以在有生之年用各種方法報複他。我一定會的,朝子,媽媽從來不說謊。”
依子摘下朝子枕邊的一片薔薇花瓣。
然後坐在椅上,點燃香煙,默默地抽著。
朝子無奈地走到鋼琴前坐下,手指輕觸琴鍵彈奏起來。
“是蕭邦的練習曲,太好了,繼續彈下去。”
朝子彈完後,發現母親毫無反應,於是回過頭看她。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驚。
母親眼神空洞,將摘下的薔薇花瓣放在深藍色的筆盤上方,用火細細地燒著。
外麵響起汽車的喇叭聲,父親適時回到家。
“爸爸回來了。”
朝子轉身迅速跑出房間,衝下鋪著地毯的樓梯。
由於一些事情困擾著朝子,使得當晚和父親一同前往醍醐會的朝子興致低落。父親完全沒察覺女兒情緒上的不對勁。他打了一條高雅的領帶,上麵別了一支誕生石領帶夾,身穿黑上衣、條紋長褲,一派十九世紀瀟灑時髦男士的打扮。他靠著檸檬色背墊,對女兒的裝扮感到非常滿意。
對於女兒的教育和服飾上的搭配選擇,連女性都會自歎弗如。他讓歇斯底裏的妻子留在家中,盡管她滿腹牢騷,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的感受。這當然可以解釋為他已習慣,但也可以說他一向隻針對有必要的事情費心,對於無關緊要的事他是毫無感覺的。這種類似企業家的精神,其實也可稱之為“豪邁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