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裏高爾就是這樣由他妹妹伺候著,有一天清晨,在他父母和使女還睡著的時候;另一次是在他們吃過午飯,他父母睡午覺,而妹妹把使女打發出去幹零活的時候。他們並不想存心叫他挨餓,不過也許是他們除了聽妹妹說他吃東西的情形不忍心知道吧,也許是他妹妹也想盡量讓他們少操心吧,因為眼下他們心裏已經夠煩的了。

至於那天上午是怎樣把大夫和鎖匠打發走的,格裏高爾就永遠不得而知了,因為他說的話人家既然聽不明白,他們甚至連妹妹在內,都沒有想到他能聽懂大家的話,所以每逢妹妹來到他的房間裏,他都能聽到她發出的歎息,和向真主作的喁喁祈禱,這樣他就滿足了。後來,她對這種情形略為有點習慣了,然而,完全習慣是絕對不可能的,有時她也會讓格裏高爾聽到這樣好心的或者可以讓他理解的話。“呣,他喜歡今天的飯食。”要是格裏高爾把東西吃得非常幹淨,她會這樣說。但是最近下麵的情形越來越多了,她總是有點憂鬱地說:“今天沒有吃。”

雖然格裏高爾無法得到任何消息,他卻從隔壁房間裏偷偷地聽到了一些,隻要聽到一點音,他就急忙跑到那個房間的門後,把整個身子貼在門上。特別是在剛開始幾天,所有的談話都與他有關,即使是悄悄話。已經兩天了,一到吃飯時候,全家人就研究該怎麼辦;就是不在吃飯時候,也總是談這個題目,那陣子家裏至少得有兩個人,因為誰也不願孤單單地留在家裏,至於全都出去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就在第一天,女仆來到他母親眼前,跪下來哀求讓她辭退工作,當她要離開時,居然感激得熱淚盈眶,仿佛得到了什麼大赦似的,而且誰也沒有逼她,她就立下重誓,說這件事她永遠埋在心裏不對別人說。

女仆一走,妹妹就得和母親做飯了。其實這事也並不太麻煩,因為事實上大家都吃不下什麼。格裏高爾常常聽到家裏一個人勸另一個人多吃一些,可是回答總不外是:“謝謝,我吃好了。”或是諸如此類的話。現在似乎父親連酒也不喝了。他妹妹總是想要她父親喝點啤酒,並且說要親自去買,她見父親沒有回答,便建議讓看門的女人去買,免得父親覺得過意不去,這時父親生氣地說一個“不”字,大家就再也不提這事了。

在開始幾天裏,格裏高爾的父親便和母親和妹妹說明了家庭的經濟現狀和遠景。他常常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去取一些文件和帳目,這些東西都放在一隻不大的保險箱裏,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產時保存下來的。他打開那把複雜的鎖、取出帳目然後重新鎖上,所有的聲音格裏高爾都聽得一清二楚。他父親的敘述是格裏高爾幽禁以來,所聽到的第一個最愉快的消息。他本來還以為父親做買賣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留下呢,當然,他從來就沒有問過此事。那時,格裏高爾唯一的想法就是竭盡全力,讓家裏人盡快忘掉父親的破產,使全家陷入困境的那場大災難。所以,他以不尋常的熱情投入工作,很快就由一個辦事員變成一個旅行推銷員,賺錢的機會當然更多,他每次掙回來的錢,都當著的一家人的麵放在桌子上。那真是美好的時刻啊,這種時刻以後就再也不能出現了,至少是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光榮感了,雖然後來格裏高爾掙的錢已經夠維持一家的生活,事實上家庭的負擔都在他的身上。大家都習慣了,不論是家裏人還是格裏高爾,花錢的人固然很感激,也很樂意,可是現在的他再也沒有那種特殊的溫暖感覺了。隻有妹妹和他最親近,他心裏有個秘密的計劃,想讓她明年進音樂學院,她跟他不一般,妹妹從小就愛好音樂,小提琴拉得很動人,上音樂學院費用當然不會小,這筆錢一定得想別的辦法籌措。每次他在家的短暫期間,音樂學院這一話題在他和妹妹之間經常提起,不過總把它當作一個無法實現的美夢,隻要聽到關於這件事的天真議論,他的父母就感到無奈。然而格裏高爾已經下定決心,準備在聖誕節之夜隆重地宣布這件事。

這就是他貼緊門站著傾聽時湧進腦海的想法,這在目前當然都是一紙空文了。有時他實在疲倦了,便不再傾聽,而是懶洋洋地把頭靠在門上,不過又立即又得抬起來,因為他弄出的再小的聲音隔壁都聽得見,隔壁的談話就立即停止。“他現在又在幹什麼呢?”片刻之後他父親會這樣問,而且顯然把頭轉向了門,過了一會,被打斷的談話才會重新恢複。

由於他父親很久沒有接觸經濟方麵的事,他母親也總是不能一下子就明白,所以他父親老是反反複複地解釋,使格裏高爾知道了:他的家庭雖然破產,卻有一筆投資保存了下來,款子當然很少,可是因為紅利沒有動用,錢數還有些增加。另外,格裏高爾每個月給家裏的零用錢並沒有完全花掉,所以如今也積攢成了一筆不小的數目。格裏高爾在門背後拚命點頭,為這種他沒想到的節約和謹慎而高興。當然,本來他也可以用這些多餘的款子把父親欠老板的債再還掉些,使自己可以少替老板賣幾天命,可是無疑還是父親的想法更為妥當。

不過,如果光是靠利息維持家用,這點錢還遠遠不夠。這項款子可以使他們生活一年,最多兩年。可是這筆錢根本就不能動用,要把它花在刀刃上,平常的生活費用得另想辦法。他父親身體雖說沒什麼大事,但已經老了,他已有五年沒做事,看樣子也幹不了什麼工作了。在他勞累的卻從未成功過的一生裏,他還是第一次過這樣安穩的日子,在這五年裏,他發胖了,連行動都有些不方便了。而格裏高爾的老母親患有氣喘病,在家裏走動都很困難,有時氣都上不來,又怎能叫她去掙錢養家呢?妹妹還太小,她隻有十七歲呀!她的生活直到現在為止,還是非常天真,關心的隻是怎樣穿得漂亮些,睡個懶覺,在家務上幫幫忙,出去找些不太花錢的娛樂,最重要的就是拉小提琴,怎能叫她去給自己掙錢花呢?隻要話題轉到掙錢養家的問題,最初格裏高爾總是敞開門,撲倒在門旁冰涼的皮沙發上,羞愧得麵紅耳赤。

他常常躺在沙發上,徹夜不眠,一連好幾個小時在皮麵子上蹭來蹭去。有的時候也集中全身力量,把扶手椅推到窗前,然後爬上窗台,讓身體靠著椅子,把頭貼到玻璃窗上,他顯然是回憶過去臨窗眺望時的那種感覺。因為事實上,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視力有些模糊了。從前,他常常詛咒街對麵的那所醫院,因為它老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可是現如今他卻看不見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住在雖然僻靜,卻完全是鬧市區的夏洛蒂街,他真要以為自己的窗子外麵是灰色的天空與灰色的大地渾然成為一體了。他那細心的妹妹隻看見扶手兩次倚在窗前,就明白了。此後她每次打掃房間總把椅子推回到窗前,甚至還開裏麵的那層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