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裏。

一個小職員嚷著:“咱們的老卡列克又來了”,這個小職員在一般事務所中被稱為跳溝的。他把身子靠著窗口,狼吞虎咽地啃著一塊麵包,挖出些瓤搓成一個小丸子,從撐開了一半的窗裏摔出去,摔得那麼準,麵包丸不但打中了一個陌生人的帽子,還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訴訟代理人旦爾衛先生住在維爾街上。這時有一個陌生人在樓下穿過了位於這個街上的天井。

事務所裏的首席幫辦正在那裏核一筆帳,停下來說:“西蒙寧,你不要搗亂?熏要不然我把你趕出去了。不管當事人怎麼窮,到底也是個人,應該尊重每一個人!”

凡是當跳溝的,通常都是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事務所裏特別受首席幫辦管轄。向法院遞狀子,還得替首席幫辦當差,帶送情書什麼的。他們的習氣跟巴黎的頑童一樣,將來又是靠打官司這一行吃飯的:永遠都不哀憐任何人,一味地撒野,不守規矩,常常編些小調,喜歡挖苦人,又貪心,又懶惰。可是這一類的小職員大多數都有一個住在六層樓上的老母親,一家兩口就靠他每月掙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個人,為什麼你們叫他老卡列克呢?”西蒙寧神氣活現,好像一個小學生抓住了老師的錯兒。

說完他又吃著麵包和乳餅,把身子靠在窗框上;他像街車上的馬似的站著休息,提著一條腿,並且靴尖抵著另一條腿。

高特夏的第三幫辦正在一邊念著,一邊寫著,擬一份狀子的底稿,由第四幫辦寫著正本,兩個新來的內地人寫著副本。高特夏正在狀子裏發揮議論,他忽然停下來輕輕地說道:“對於這個怪物,咱們怎麼樣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後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寫正本的台洛希學士,‘十八’兩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從掌握大政以後,便深知……(深知什麼呢,這大滑頭?)……深知上帝所賦予的使命!……(加驚歎號,後麵加六點。法院裏還有相當的宗教信仰,大概上帝二字還看得下去吧),所以聖慮所及,想要對於為禍慘烈的大革命時期的犧牲者首先予以補償,——這一點鑒於頒布詔書的日期即可證明,——將不少忠實臣下(不少兩字一定使法院裏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然而還沒有曾經標賣的產業,不論它是不是被歸入公產,或歸入王上之普通產業或特殊產業,或撥歸公共機關,一律發還;吾人不揣冒昧,敢斷言此乃頒布於一八××年的聖諭的真意所在……”

念到這裏,高特夏對三個職員說:“等一會兒,這些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紙填滿了。”他用舌頭舐了舐紙角,想把厚厚的公文紙翻過來。“如果你們真的想要開玩笑的話,那麼隻告訴他,說咱們的東家要半夜裏二三點鍾才接見當事人,看這老壞蛋來不來。”

然後高特夏把那些沒有結束的句子念下去:“頒布於一八……(你們趕上沒有?)”

“趕上了,”三個書記一齊回答他。

談話,起稿,捉弄人的計劃,都在那裏同時進行。

“頒布於一八……(喂,樸佳老頭,詔書是哪年頒布的?一定要記清楚,真要命!紙張倒耗費不少了。)”

一個書記接應“真要命!”首席幫辦樸佳默不作聲。高特夏對新來的抄寫員嚷道:“你難道說把‘真要命’都寫上了嗎?”語氣中分明帶著高傲和挖苦。

第四幫辦台洛希把抄寫員的副本瞅了一眼,說道:“一點不錯,他寫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職員聽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寧嚷道;“怎麼,於萊先生,你把‘真要命’當作法律名辭嗎?虧你還說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點兒抹掉!”首席幫辦嚴肅地說,“如果讓核算訟費的推事看了,他們會說我們荒謬絕倫。你要給東家招惹是非了。於萊先生,以後別這樣亂攪!一個諾曼底人寫狀子應該認真負責!這是吃法律飯的第一件要緊事兒。”

高特夏還在問:“頒布於……頒布於……(樸佳,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1814年6月,”首席幫辦回答的時候照舊做著他的工作。

冗長累贅的狀子被敲門聲打斷。這五個卷頭發,小腦袋,目光炯炯,麵帶譏諷的家夥同時叫起來:“進來!”

樸佳把頭埋在公文堆裏(法院的俗語叫做廢紙),繼續寫他的帳單。

事務所裏裝著爐子,爐子的管子從斜裏穿過房間,通到一個壁爐的煙囪裏。大大小小的麵包、三角形的勃裏乳餅、新鮮的豬棒、還有玻璃杯、酒瓶……這些雜亂的東西都放在壁爐架的大理石麵上。這些食物的腥味,燒得太熱的爐子的穢氣,攪和著辦公室裏紙張文件特有的黴味,即使是有隻狐狸在那兒,你也不會聞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經被職員們帶進許多泥巴和雪。靠窗擺著首席幫辦用的,蓋子可以上下推動的書桌;背靠這書桌的是第二幫辦的小桌子。早上八點和九點之間,第二幫辦正在跑法院。室內的裝飾隻有那些黃色的大招貼,無非是不動產扣押的公告,拍賣的公告,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共有財產拍賣的公告,預備公斷或正式公斷的公告,這些公告是為一般事務所增光的!首席幫辦的位置後麵,靠壁放著一口很大的文件櫃,把牆壁從上到下都占滿了,每一格裏塞滿了卷宗,掛著無數的簽條和紅線,為了便於在所有案卷中區別訴訟案卷。下麵幾格是大主顧的卷宗,這些舊得發黃的藍鑲邊的紙夾裏,夾著的是油水充足的,正在烹調的案子。布滿灰塵的玻璃透進一點亮光。任何人都對這個事務所漠不關心。主人把事務所當成實驗室,當事人把它當成客站,職員認為它是教室,人們都不在乎它的美醜。滿是油垢的家具,從一個個代理人手裏鄭重其事地傳下來,某些事務所甚至還有古老的字紙簍,切羊皮紙條的模子,和從夏德萊衙門出來的公文夾;這個衙門在前朝的司法機構中相當於今日的初級法院。所以這個塵埃遍地、光線不足的事務所,在當事人看來頗有些不可向邇的成分,使它成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當然,魔窟還不止在這些地方:潮濕的祭衣室是把人們的禱告當作油鹽醬醋一樣按斤計算價錢,賣舊貨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鋪子,是讓人們看到燈紅酒綠、歌衫舞袖的下場,使人生的迷夢為之驚醒的。如果沒有這兩種富有詩意的醜地方,法律事務所一定要算是最可怖的社會工場了。但賭場、法院、娼寮、獎券發行所,全是汙穢淩亂,不堪入目的。也許因為在這等場所,內心的活動使一個人不在乎演劇的道具;大思想家和野心家的生活特別樸素,也不外乎這個原因。“我的刀子放在哪裏啦?”“我吃早飯呢!”“該死!狀子上怎麼能放肉包子!”“諸位,別鬧啊!”正在人們這樣亂哄哄地嚷著的時候,一位老年的當事人進了事務所,正在關門。這個可憐蟲戰戰兢兢,動作很不自然。他希望贏得每個人的好感,可是他在每個人的臉上隻找到了漠不關心,他麵部的肌肉也就跟著鬆了下來。大概他看人有一些經驗,所以很客氣的找跳溝的說話,他希望這個孩子能友好地待他。

“先生,貴東家能不能接見我呢?”

狡猾的跳溝的再三用左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耳朵,仿佛說:“我是聾子。”“先生,你有什麼事啊?”高特夏嘴中塞滿麵包,一邊吞一邊問,那吞下的麵包分量足夠做一顆兩公斤重的炮彈;他的手裏晃著刀子,交叉著腿,把翹在空中的一隻腳舉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位可憐的老人回答:“我已經是第五次來到這裏,希望見一見但爾衛先生。”

“是為了什麼案子嗎?”

“是的,但我隻能告訴但爾衛先生……”

“東家還睡著呢,如果你的問題非常重要,一定需要和他商量,可是他要到半夜裏才正式辦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訴我們,我們同樣能夠為你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