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當然知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熏我向許多的訴訟代理人奔走了無數次,結果卻被他們當作瘋子,所以我決意來找你的。我的苦難的經曆等會兒再談,還是先讓我把事實講清楚,但是我的解釋多半是根據推想,不一定是實際發生的。我受的傷大概促發了一種強直症,或者是跟所謂止動症相似的一種病。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被掩埋隊按照軍中的習慣,剝光了衣服丟在陣亡將士的大坑裏呢?說到這裏,我要插敘一件在陣亡的過程中的小事,當然是事後才知道的。1814年,我在斯圖加特遇到一個我的聯隊裏的下士,關於他的情形以後再談,他是唯一肯承認我是夏蓓上校的好人,他並且向我解釋,說我受傷的時候,我騎的馬也中了一槍,戰馬和我像紙玩具一樣倒下去。戰馬倒下去的時候把我壓在身下,使我不至於被別的馬踐踏,也不會受到流彈,他認為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當時一醒過來,我所處的位置和四周的空氣,便是和你講到明兒早上也不能使你有個概念。我聞到的氣味臭得要命,想轉動一下又沒有地方;睜開眼睛,又看不見一點東西。空氣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脅,我感覺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知道在那裏不會再有新鮮空氣了,也知道我快死了。這個念頭,使我本來被痛醒的、無法形容的苦楚,對我發生強烈的作用。耳朵轟轟的響著。我聽見,或者自以為聽見,周圍的死屍都在那裏哼哼唧唧。雖然關於那個時間的回憶很模糊,而且痛苦的印象遠超過我真正的感覺而擾亂了我的思想,但是一直到現在有些夜裏我還似乎聽到那種哽咽和歎息。比這些哀號更可怕的,是在別的地方從來沒經驗過的靜默,真正的墳墓中的靜默。最後,我舉起手來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會,我感覺到在我的腦袋和上一層的死屍之間留有一個空隙。
我估量了一下這個空間。也許是掩埋隊把我們橫七豎八丟下坑的時候,因為粗心或是匆忙的緣故,恰好有兩個屍體在我頭上湊成一個三角形,好像小孩子用兩張紙牌搭的屋子,兩具死屍上麵斜靠在一起,下麵分開著,我意識到一分鍾都不能耽擱,我急忙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幸運,碰到一條手臂,像赫格利斯一般的手臂,救了我的命。如果要是沒有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就死定了。不難想象,在那個時候我發狠從死屍堆裏往上頂,我們希望爬出泥土,渴望新鮮的空氣,我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我感覺我身邊還有什麼活人似的。我毫不放鬆地頂上去,居然達到了目的,因為你瞧,我不是活著嗎?可是我怎麼能越過那生死的界線,從人肉堆中翻上來,我現在也弄不明白。那個時候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那條作為支點的胳膊,使我在竭力挪開的許多死屍之間找到一些空氣,以便維持我的呼吸。最後我終於見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的頭裂開了。我的血,同伴的血,死馬的爛肉,泥土……這所有的東西凝結在我的頭上、身上。雖然頭上有凝結的血痂,突然碰到雪,我還是暈過去了。寒雪吸收了我僅存的熱量,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蘇醒過來,大喊救命,直叫到聲嘶力竭為止。太陽出來了,我已經絕望了。田裏是不是已經有人出來呢?幸虧地底下有幾個身體結實的屍首,讓我的腳能借一把力,把身子往上掙紮。
那當然不是跟他們說:‘可憐的好漢,我向你們致敬!’的時候。那些該死的德國人聽見叫喊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嚇得隻有逃命的份兒,教我看了又急又氣,我簡直無法形容心中的痛苦。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一個或是膽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過來,當時我的頭好像長在地麵上的一顆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來,兩口兒把我抬進他們簡陋的木屋。也許我又發了一次止動症,請你原諒我用這個名詞來形容我的昏迷狀態,聽兩位主人說來,我想可能是那種病。我死去活來,拖了半年,有時候一聲不出,有時候胡言亂語。後來他們把我送進埃斯堡城裏的醫院。您應該理解,我從死人裏死裏逃生,這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一無所有。因此過了六個月,忽然有一天我神誌清醒了,想起自己是夏蓓上校,於是要求看護女人對我客氣一些,不要把我當作窮光蛋看待;沒想到病房裏的同伴聽了哈哈大笑。幸運的是,主治的外科醫生為了好勝心決定要把我救活,當然很關心我。那位好心的人叫做斯巴區曼,聽我有頭有尾的把過去的身世講了一遍,於是按照當地的法律手續,他托人把我從死人坑裏爬出來的奇跡,救我性命的夫妻倆發現我的日子和鍾點,全都調查明白;而且又把我受傷的性質,部位,詳細記錄下來;我的姓名以及身體麵貌特征也給寫得清清楚楚。
但是這些重要文件,還有我為了要確定身份在埃斯堡一個公證人那裏親口敘述的筆錄,都不在我的身邊。後來又因為戰爭關係,我被趕出埃斯堡,從此過著流浪的生活,乞討一些麵包度日;每當我提到曆險的事,還被人當作瘋子。所以我沒有一個錢,也掙不到一個錢去領取那些證明我的身份的證件;而沒有證件,我的社會生活就沒法恢複。為了減輕傷痛之苦,我常常在德國的某些小城裏待上一年半載,那裏的居民對我這個害病的法國人很熱心照顧,但是我要自稱為夏蓓上校就得被訕笑了。這些訕笑,這種懷疑,把我氣得不但傷了身體,還被斯圖加特城的人當作瘋子,關在牢裏。的確,你也不難看出人家有理由把我關起來了。兩年之間,獄卒不知道對人說了多少遍:‘這個可憐的家夥還自以為夏蓓上校呢!’而且聽的人總是回答一句:‘唉,可憐!’關了兩年以後,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奇怪的遭遇了,而且我變得性情憂鬱,隱忍,安靜,不再自稱夏蓓上校;我隻有這樣才有希望被放出監獄回法國去。我對巴黎簡直想念得如醉如癡……”
夏蓓把這句話說了一半,就呆著出神了,但爾衛耐著性子等著,他不忍心打擾他。
停了一會兒以後,夏蓓又往下說:“在春季的某一天,他們把我釋放了,給了我十個泰勒,他們認為我各方麵說話都很有理性,也不認為自己是夏蓓上校了。的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姓名令人討厭透了,就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偶爾還有這種感覺。我真希望我不是我自己。一想到自己在社會上有多少應得的權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如果我的病使我把過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隨便使用一個姓名再去投軍,而且沒準兒我在奧國或俄國當上了將軍呢?”
“先生,”代理人說,“你把我的思緒攪亂了。聽著你的話,我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咱們歇一會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