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夏蓓上校半夜裏找旦爾衛談話以後,大約過了三個月,負責代替旦爾衛給怪主顧透支生活費的公證人,有一天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議,一見麵就向他索取付給老軍人的六百法郎墊款。
“你很有心情養著帝國軍隊玩玩嗎?”公證人取笑旦爾衛。這位公證人名子叫格拉特,年紀很輕,原來曾經在一個公證人事務所裏當首席幫辦,後來他原來的東家破產,逃掉了,格拉特於是便盤下了事務所。
旦爾衛微笑著輕鬆地回答:“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而且我的慈善事業不預備超過六百法郎,也許我為了愛國已經受騙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看到自己的書桌上放著首席幫辦拿來的幾包文件。而且看到其中有封信貼著許多狹長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紅的、藍的、奧國郵票,普魯士郵票,巴伐利亞郵票,法國郵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他高興地大聲說:“啊!快來看看這戲文的結果,看我是不是已經受騙。”
他快速拿起信,急忙拆開,沒想到寫的全是德文,一個字也不認識,於是打開辦公室的門把這封信遞給首席幫辦:
“樸佳,你必須親自跑一趟,教人把這封信翻譯一下:快去快回。”
柏林的公證人聲稱,全部文件在幾天之內就可以送到。據說那些公事都合格,而且做過必要的法定手續,足以取信於法院。當時為筆錄所舉的事實作證的人,差不多都還在普拉齊哈一愛洛邦內;救夏蓓伯爵的女人現在還活著,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個鎮上。
當樸佳把信念完了,旦爾衛便立刻嚷道:“啊,事情當真起來了。——可是,朋友,”他回頭向著公證人,“我還需要一些材料,也許就在你的事務所裏。當初不是那騙子羅更……”
“啊,咱們不說騙子,隻說是不幸的,可憐的羅更。”亞曆山大·格拉特笑著打斷了旦爾衛的話。
“你就隨便說吧。夏蓓的遺產案子,難道不是那可憐的羅更,最近帶走了當事人的八十萬法郎,讓好幾家急得沒辦法的羅更,經手的嗎?我們的法洛案卷中好像也提到這一點。”
格拉特回答:“是這樣的,那時我還當著第三幫辦,清算遺產的案卷是我謄寫的,也仔細研究過。羅傑·夏泊帝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婦,伊阿桑德一名夏蓓,是帝政時代封的伯爵,榮譽團勳二位。他們兩個人在結婚的時候沒有訂立婚約,所以雙方的財產是共有製。我還記得當時標注的資產總額一共有六十萬法郎。結婚以前,夏蓓上校曾經立過一份遺囑,把四分之一的遺產捐給巴黎的慈善機關,另外還捐獻四分之一給公家。他死去以後辦過共有財產拍賣,是一般性拍賣,遺產分析等統籌手續;因為各方麵的訴訟代理人都很活躍,在清算期間,統治法國的皇帝下了一道上諭,把國庫應得的一份遺產退還給上校的寡婦。”
“這就是說最後夏蓓伯爵私人名下的財產隻剩三十萬了。”
格拉特回答:“當然,就是這樣的,朋友!你們這批訴訟代理人有的時候思路倒是還很清楚,雖然人家責備你們不論是辯護還是攻擊,常是顛倒事實的。”
可憐的老人在交給公證人的第一張收據上寫的地址是:聖·瑪蘇區小銀行街,房東是一個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上士的老頭兒,他的名子叫做凡尼傲,他現在正在作著鮮貨買賣。到了這條街的街口上,旦爾衛不得不下車步行,因為馬夫不願意把輕便兩輪車趕進一條不鋪石子的街,地下的車轍也的確太深了。訴訟代理人向四周尋找了一會,終於在緊靠大街的小巷子裏的最後一段,在兩堵用獸骨和泥土砌的圍牆中間,看見兩根粗糙的石柱,被來往的車輛撞得剝落了,雖然前麵放著兩塊代替界石的木頭也保護不了。石柱頂上有個蓋著瓦片的門楣,底下有根橫梁,橫梁上麵用紅字寫著凡尼傲鮮貸行。紅字的右首用白漆畫著幾個雞子,左首畫一條母牛。大門打開著,看樣子是整天不關的。進門便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院子的最裏麵,朝著大門有一所屋子,如果巴黎各城關的一些破房還能稱做屋子的話;它們跟所有的建築物都不能比,甚至還比不上鄉下最單薄的住屋,因為它們隻有鄉下破房的簡陋,而沒有它的詩意。鄉下田野裏有的是新鮮的空氣,碧綠的草原,阡陌縱橫的景致,起伏的山巒,一眼望不到邊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雜樹圍成的籬笆牆,茅草屋頂上的青苔,鄉下農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風味,不像巴黎的貧民窟這樣因為醜惡而隻是顯出無邊的苦難。
這所屋子雖然是新蓋的,但是已經有隨時可以倒坍的樣子。建造材料沒有一樣是真正合用的,全是舊貨,因為巴黎天天都在拆房子。但爾衛看見一扇用木板釘成的護窗上麵還有時裝商店幾個字。所有的窗子的樣式都不一樣,裝的方式也怪得很。好像可以居住的底層,一邊高一邊低;低的一邊,房間都在地麵以下。大門和屋子中間有一個坑,坑裏麵堆滿垃圾,那裏麵有雨水,也有屋子裏潑出來的髒水。單薄的屋子所依靠的牆要算是最堅固的一堵了;在牆根搭著幾個稀格的棚子,讓一些兔子在裏麵盡量繁殖。大門的右邊是個牛棚,牛棚的頂上是堆幹草的閣樓,緊緊連接著一間和正屋通連的牛奶房。左邊有一個養雞鴨的小院子,一個馬棚,一個豬欄,豬欄的頂和正屋一樣用破板釘成,頂上麵的燈芯草也蓋得馬馬虎虎。
旦爾衛走進的這個院子,和每天供應巴黎食物的場所一樣,因為大家要趕早市,到處都留下匆忙的痕跡。這兒鼓起來、那兒癟下去的白鐵壺,裝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條,這些東西都亂七八糟地丟在牛奶房前麵。抹這些用具的破布全都掛在兩頭用木柱撐著的繩上,它們在太陽底下飄飄蕩蕩。一匹隻有在牛奶房裏才能夠看得見的那種馴良的馬,拖著車走了幾步,站在大門緊閉的馬棚外麵。那堵開裂而且發黃的牆上,爬著蓋滿塵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隻山羊正在用力啃著葡萄藤上的嫩葉。一隻貓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母雞們看到旦爾衛走近,嚇得一邊叫一邊飛,看家的狗也跟著暴怒地狂吠起來。
旦爾衛對這幕醜惡的景象仔細看過以後,心裏想:“噢!決定愛洛這一仗勝敗的犬原來住在這裏!”
看屋子的隻有三個男孩子。一個爬在一輛滿載青草的車上,向鄰屋的煙囪上扔石頭兒子,希望這小石頭兒從煙囪裏掉進人家的鍋子裏。另外一個想把一頭豬趕到車身碰著地麵的木板上,第三個拿手攀著車身的另一頭,準備當豬上了木板,好教它一上一下的顛簸。旦爾衛問他們夏蓓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他們都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盯著他看,他們的神情讓人感到又癡傻又機靈,——假如這兩個詞可以放在一起的話。旦爾衛又問了一句,還是得不到回答。他看著三個頑童的狡猾樣子,心裏有點兒生氣,於是拿出年輕人對付兒童的辦法,半真半假地罵了一聲,沒有想到他們倒反很粗野地大笑起來。這一下旦爾衛可是真的生氣了。那位可憐的老人聽到聲音,從牛奶房旁邊的一間又矮又小的屋內走出來,站在房門口不動聲色,完全是一副軍人的氣派,嘴裏咬著一支煙膏極重,質地粗劣,通常稱為燙嘴的白泥煙鬥。他把滿是油膩的鴨舌帽的帽沿掀了掀,看見了旦爾衛,因為急於要趕到恩人的麵前,馬上從垃圾堆中跨過來,他同時很和善地衝孩子們喊著:“孩子們,別鬧啦!”
三個孩子立刻肅靜下來,足見老軍人平日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