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地哼著小曲走著,一麵唱一麵還盡力使腳步合著曲調的拍子前進,他身子背著小木盒,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郵局那麵。雖然他沒停止哼唱,腳步卻放慢了,走到門口幹脆就站住了。
難道他害怕嗎?
他什麼時候害怕過別人?在采石場裏安放炸藥時誰最敏捷?當別爾根達裏發酒瘋把老婆趕出屋子,用一把斧頭打碎家具時,膽敢走近這個大力士的,不是他又是誰呢?不,他什麼人都不怕,至少他不怕自己這一夥人。不過官員們,你可別想他們會對你客氣,至於那些郵局裏的官員們更不必說是十分粗暴的了。最後他還是打定主意走了進去,甚至走近那個小窗口。那扇小窗稍微開了一點,有人厲聲問道:“你有什麼事?”
他就是想碰碰運氣:“買一張彩票,最近聯號八分之一條的彩票。”
為什麼那位官員置之不理呢?也許他覺得不屑為了八分之一的彩票來麻煩自己吧?大概他習慣了人家向他買整張的彩票,甚至一買幾張吧。或許也不是這個緣故,或許……瑞典人定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打上了一塊塊黑色棉織天鵝絨補釘的皮褲,一雙用小鐵條釘住裂縫的木屐。在這一刻,他簡直有點瞧不起自己了;隻要想想看:一個窮石工竟想把最後的一點錢浪費在彩票上。可是許多人中了彩,是可以冒一下險的,當然隻冒一次險,下不為例。以後總可以想法回避不付第二次搖獎的彩票費的。於是他抬起頭來對那個官員看了一會兒;那官員繼續寫著,絲毫也不理會他。
唔,他可不可以買一張大號碼的,單號的彩票呢?
一陣沉默。
最後,那官員轉過頭來對著他:
“你有什麼擔保?”
“要擔保?”瑞典人吃驚地問。
“對啊,要——擔——保!”官員生氣地把字眼說得很清楚。
“我事先不知道……我沒有想到過……”瑞典人十分不好意思地說。
“哼,事先不知道,沒有想到過!你以為我們會坐在這裏光等你忽然不想續買下去時,把你的彩票宣告作廢嗎?啊?”
官員說完這些話,又低頭看向寫字台。
瑞典人一動不動地呆站在那裏。
擔保……對啊,怎麼可以沒有擔保呢?沒有擔保當然是不行的。這一點他自己怎麼沒想到呢!窮人沒有擔保就別想走一步,至少也應該證明他們付出的錢是老老實實地賺來的啊。像他這樣的人,人家是不能憑一兩句話就相信的,單是要求人家相信自己,這一行動本身就夠可笑的了。可是這樣的事畢竟是很氣人:就是因為你窮,你就必須在哪兒找到一個擔保,擔保你在月底以前不會變得更窮;同時這件事也真的很叫人難堪:他站在那兒,手裏拿著錢卻買不到什麼,隻是因為他窮的緣故!要是可以一次買整張聯號彩票就好了!嘿,要是他做得到這一點,他就要把錢往這個小職員的桌上使勁扔過去了!這一點他恰恰做不到呀。找保人嗎?哪兒去找呢?一起幹活的同伴們都是像他一樣的窮光蛋;大概要幾十個他們這種人才擔保得起八分之一的彩票呢。
他已經忘記,他在片刻以前,還打算在搖完一兩次彩後根本就不再搞這種事了。他站在那裏想著這件事,想著想著就冒火了。不過他臉上卻一點都沒有流露出來,而且他也不願意露出他的氣憤來。在他的夥伴中間,拳頭可以幫助他,萬不得巳時還可以用刀子;可是跟皇家官員,而且是賣彩票的人打交道,那拳頭和刀子就隻能將他送進監牢了。因此他臉上保持了恭順的表情,猶豫不決地轉身朝著出口。
可是這當兒,那個官員又重新抬起頭來,對著瑞典人那麵看了一眼;他那小官吏的虛榮心,被來人那副恭敬的態度完全滿足了。
“就這麼辦吧,拿一張票子去,我信得過你,不過不要忘記按時來繳第二次搖彩的票款呀。”
不,他當然不會忘記!官員先生完全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他若是忘記,就要天誅地滅!
一絲光彩在瑞典人臉上露出來,他眯起了兩隻眼睛。他那懷了很久,以致變成自己魂牽夢縈的念頭的幸福的夢想,終於就要實現了。
“可是我們這裏隻能買四分之一的彩票。”官員在文件裏翻了一陣子說。
瑞典人一句話也沒說。他慢吞吞拿起他的手杖和帽子,背上小木盒,向門口走去。隻是他的腳步顯得稍微沉重了一點,背略微駝了一點,就是如此而已。不過他在心裏感覺他遭到了失敗。
走到街上以後,他的思想又轉回到了彩票上去,又轉回到了十二個克郎的彩票價目上去。十二個克郎可是一筆大款子,他沒有這許多錢。而且也不會有,這是很明顯的。他不可能積攢下這許多錢:他一個星期才掙九個克郎,其中兩個克郎付房租,七個克郎要交給老婆作為家用,——唔,不是七個,是接近七個,原來他自己也有些兒開支的。兩個大人四個小孩隻靠七個克郎來養活,這確實不算多:可是約翰·斯文生就是連七克郎也未必能給他老婆帶回家,而斯文生卻有五個孩子呢。“我那老婆還要抱怨哩!這些婆娘,你怎麼做也討不了她們的歡心。”
瞧,要是彼得愛·耳斯特雷姆能把早在兩年以前向他借的五個克郎還給他,那就行了……不過,他是決不可能還的呀!
隻賣四分之一張的彩票!
假如他不喝每天帶到工地去的那點伏特加,並且能夠節省每周六的小花費,那會怎麼樣呢?……那時他的老婆就不能說他是剝奪了她和孩子們的一口粥飯去玩彩票了。這個念頭是這樣地打動他,甚至叫他停住了腳步。可是他馬上就想起恐怕人家會指著他說:“看哪,一個采石工站在街心想著什麼呀!”不,他當然不能讓他們這樣說,因此他又開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