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開始了。
素莫托納曾經說過:愛情意味著神秘和戲謔。我們必須承認他的話有幾分道理;愛情能夠讓人變成詩人,在這同時,人們又總是在嘲諷愛情。如果詩歌意味著超凡入聖,戲謔就是凡體俗胎,人們對於這兩者都無惡意。但丁和薄伽丘是同時代的文學家,而且有師徒之誼。《唐璜》和《心有靈犀》是兩個誌同道合的詩人在同一個房間裏並肩坐在同一張書桌前創作的。大家都知道,這些風格迥然不同的文人墨客在文學界受到了同等的尊崇。
“我平生還是頭回聽說拜倫和雪萊是在同時同地寫出的這兩首詩!”羨拿說。
我答道:“如果事實並不是這樣,但是他們應該這樣做才是。”
總而言之,根據你們的講述,我能夠寫成三個膾炙人口的幽默故事。羨拿的想法是把他所讀過的詩歌的意境在生活中再現。希底舍則極力想要把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曆變成詩歌。素莫托納則不然,他追求的是蕩盡詩意的生活。所以,你們三個都受了別人的愚弄。一位毗紐笯派詩人說得好:“愛情讓人生之路崎嶇不平。”天底下最讓人開心的事莫過於看到別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足、跌跤。可是,假如你們想把一出喜劇摻上幾滴淚珠,寫成悲劇,那才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甚至讓人們以為你們出了什麼毛病。天底下的人們都相信人不是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就是生活在黯淡的月光中。今天出現的這種能夠反射出你們各自心靈的光是蒼白的病態的暮色。此刻,那迷蒙的幻象似的光已經消逝,所以,我要講的故事不管怎麼樣也不會有任何荒謬的痕跡。
我不必要連篇累牘地寫上一篇開場白,介紹我的性格,因為我要講的並不是我的愛情故事,而是別人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女人的。不管她是什麼人,她絕不會是個賊,當然也不會是個精神病患者。
去年六月間,我一個人住在加爾各答。你們都曾經見過我的那所宅子,偌大的宅子裏麵隻有兩個人在那裏過夜,我和一個仆人。我一直不習慣孤獨一個人,所以,夜間我睡得很不安穩,就是那最細微的聲音都會讓我產生最怪誕的聯想:好像有人在房間裏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你們也清楚夜深人靜的時候能夠聽到多少聲響呀,這些可怕的聲音,有時是從頭上的屋頂傳來的,有時是從黑洞洞的緊關著的門窗傳來的,有時是從外麵的街道傳來的,有時從茂密的樹間傳來。一天夜裏,這些希奇古怪的聲音攪得我直到一點鍾才閉眼。在夢中,我聽到電話鈴聲,猛地醒來,牆上的時鍾剛好敲了兩下。電話仍然丁零零地響個不停。我想可能是我的哪個親戚出了什麼事,因此才在深更半夜打電話通知我。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前廊,隻見仆人沉沉地睡著。我沒有叫醒他,自己取下聽筒,把它舉到耳邊,說:“喂,……”
聽筒裏傳來線路的嗡鳴聲。我又繼續“喂、喂”了兩三次,這才傳來一個異常柔和、異常甜美的聲音。你們能夠想象得出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嗎?那聲音好像是教堂裏大風琴旋律漸漸消逝時留下的從遠方傳來的一縷餘音——電話裏傳來的正是這種聲音。
那個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了,我聽到那柔和、甜美的聲音用英語問:
“您是盧埃先生嗎?”
“當然,我是盧埃。”
“S·D·盧埃。”
“正是。請問,您想要找誰?”
“我想要找的就是您。”
聽那語音語調,我猜到講話的是個英國婦人。
“請問您是哪位?”我問道。
“您聽不出來我是誰嗎?”
“聽不出來。”
“仔細聽一下,看看您是否能夠辨出我的聲音。”
“聽上去挺耳熟,但是我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在哪裏聽到過。”
“如果我告訴您我的名字,您會記起我是誰嗎?”
“很可能會的。”
“我是安妮。”
“您是哪個安妮?”
“您過去在英國認識的那一個。”
“我在英國認識許多個安妮。英國的女孩子叫安妮的數不勝數。”
“您還記得曾經在戈登廣場附近的一所宅子裏租住了兩個房間?”
“我怎麼能夠不記得呢——我在那裏住了兩年呢。”
“您還記得第二年中的事情嗎?”
“我當然記得,就好像發生在是昨天的事似的,雖然說我是十年前離開英國的。”
“您還記得那裏有個名叫安妮的女仆嗎?”
她這句問話一下子喚起了我對美好往事的回憶。安妮的優美形象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
“我想起來了,”我說,“你是我在英國所看見的女仆中最漂亮的一個。”
“我雖然長得不醜,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您曾經注意我的美貌。”
“你怎麼能夠知道呢?如果我告訴你,你長得非常秀麗,那可是不合乎我的身份。”
“是呀!您的高貴和我的卑賤之間橫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沒有接她的話說下去。過了一會以後,她又開口了:
“今天我想告訴您一件出乎您的意料的事。”
“什麼事?”
“我一直愛著您。”
“真是這樣的嗎?”
“真的。這份感情經曆了十年的考驗,它一直沒有改變。”
“我怎麼能夠知道?——你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
“要是我告訴了您,那也不合我這樣女仆的身份。此外,愛情是可以從一個人的表情和舉止中猜想出的。至少,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女子會公開承認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真奇怪,我怎麼壓根兒就沒有發現呢?”
“您怎麼會發現覺察?您難道曾經正眼看過我嗎?我每天早上給您收拾書桌,我在您的房間裏至少要待上半個小時,可是您不是埋頭看報,就是低頭修指甲。”
“你是正確的。可是我那樣做是因為,要是我盯著你,那樣做不是太不禮貌了嗎?現在我真的想起來了,每當你一走進我的房間,你的臉就羞得緋紅,顯出一副拘謹不安的樣子。可是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有些神經緊張。”
“那不是神經緊張,而是因為害羞。不管怎麼樣,您什麼也沒察覺對我倒是一件幸運事。”
“為什麼?”
“因為,要是您發現了我對您的感情,我在您的麵前會羞得無地自容,我隻好從那裏逃走。這樣,我就不能夠天天見到您,更不能夠侍候您啦。”
“難道是你侍候我嗎?”
“那一年裏您有沒有感覺缺點兒什麼?您是否曾經感覺什麼地方不合意嗎?”
“沒有。”
“那正是我全心全意盡職盡責服侍您的結果。您要知道,除非是某個姑娘愛上了您,否則沒有人會主動來侍候您的?”
“你能夠告訴我為什麼嗎?”
“這是因為您不會照顧自己,也從來不叫別人侍候您。”
“我不知道是你讓我擁有舒適的生活。我總以為是史密斯太太在照料我。所以,在離別的時候,我隻是向她表示了謝意,但是卻沒有和你講一句話。”
“我根本不想得到您的感謝。您從來都沒有斥責過我,這樣對我就是最好的獎勵了。”
“你怎麼能夠這麼說!難道作為一個紳士竟然可以斥責一位婦女嗎?”
“就算紳士們真的不責難婦女,他們也會常常申斥一個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