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會感覺到,這是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當然,要叫現代人去相信什麼,是很困難的事,這我明白。然而,這個很狂熱的故事,說來沒人相信,但是你卻不能懷疑。如果你不信的話,就請你來評一評吧。

我的一生,就像一個賭徒下賭注一樣,押在一場夢上。而這一生的意義,正取決於我那虛妄而可悲的夙願,究竟能實現多少,堅持多久。不了解我的,會說我愚蠢,認為可笑,純屬徒勞。這是現代人的想法。我才不當回事呢。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好像在一條孤獨難耐的小路上踽踽獨行。

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在京都上大學的時候。那時,隻看到她的背影,後來偶爾見過幾次,也隻是在麵前一晃罷了。倒並不覺得她長得多麼好看,也不知她是房東家的什麼人,有時看見她在我房門對過,一晃就不知不覺地蹤跡皆無了。

沒過了多長時間,我才知道她是房東的女兒,已經嫁出去了,已是別人的夫人。

一天早晨,她來我房裏說話,說她的丈夫在國外工作,而且與她相依為命,家中又有疾病纏身的母親也將不久於人世。她的話有些淒涼,好像在傾訴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房東,正在住院,病得這麼嚴重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過了幾天,房東過世了。她一身白色的孝服,哭著給娘親自送葬。一切都出奇得很,短短幾天內發生了好幾件事,覺得有些事是不可想像的。

守靈的那天晚上,我也跟著去守夜。記得夜深了,她和孩子,困得頭在坐墊上一靠就睡著了。她嬸娘拿起一張座墊,蓋在孩子的身上,讓人看著覺得像個饅頭似的。看著孩子,心裏覺得很可憐。

斷七那天做法事,她希望我也去,我也就去了。可這種事情,我實在格格不入,呆一會工夫便走了。事後,她派人送來點供品,並附一封書信,雖是謝孝的客套,可都是她親自執筆。說我不見外,家母住院期間曾去探望,後事幸虧照應,深表感謝雲雲。字跡工整,筆調流暢。

那時,我的住所已經換了,搬到神樂丘附近的一位朋友家裏。也不知什麼原因,這封客套信,拜讀之後,竟高興得心花怒放。想我當時幫助她的時候,或許純粹出於善意,現在回想起來便發覺,此事背後隱藏著可怕的魔力。

我立即提筆給她寫了一封回信,我會順路去看望你。

接著,她又來一信,略謂:家母生前總是誇你;為追懷慈母,如來這邊,也許會順道前去拜訪。

然而,我們始終沒有見麵。與朋友相聚的時候,我不免發點牢騷,假意裝做消沉而放縱自己;其實,生性剛毅的人,是不甘於消沉的。在這期間,不知找了什麼原因,通過郵局向她借書。當時,我是專攻天體物理的學生,也許就是這種原因,我最感興趣的,是女人喜歡的那類文學作品,覺得很優美。

那是本外國翻譯小說,書名叫《安娜·卡列尼娜》。我非常認真地一頁頁往下看,當我讀到安娜在風雪之中下了火車,與渥倫斯基相遇,是她一生中最充滿喜悅的事,又給她帶來不幸的相遇到這一節時,突然發現一張小小的名片。

說是名片也談不上是,其實,是地地道道一張小紙條,隻有普通名片一半那麼窄。我無意中看了一眼那張名片,蠅頭小字寫著:“隻為時刻盼相逢。”

紙條並非專門寫給我的,可是我竟反複看了好多遍。

而第二次借來的《包法利夫人》,裏麵又夾著一張書簽,錄有高內侍的和歌:

明知萬難長相憶,

甘願今宵死君前。

這到底是寫給誰的?難道是別人給她寫的?還是她給我寫的?沒有必要費盡心機去猜想,也懶得多想,反正有一點可以斷定:不是給我寫的。但好像也不是專門寫給哪個人的。不僅不是這樣,簡直可以說是某種內心情感的抒發。想到這裏,越發感到她的文靜與和順。衝動之下,也想在紙條背麵寫點什麼,無所謂為誰而發。

因有別的事幹擾,搞的我一個人心非常鬱悶,暫時便沒給她寫信。

沒有想到的是,她倒來了一封信。說我們之間是否有什麼誤會?果真如此,希望我能坦承地說出來。並說,心存芥蒂,她會受不了的。

這封信到底什麼意義,我感到大惑不解。便當即給她回了一封信,請她回明。她又來信說,正好有事要來這邊,到時當麵說清楚。

那時正是六月底,石榴樹的綠葉間,露出火紅的小花,我當時正忙著準備考試。她來了,她說是從玉禪寺回家,順路過來的。玉禪寺是她從前參禪的地方,也是新近安放她母親骨灰的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