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兩年了。我聽從了她的囑咐,沒有再去看望她。有時也感到難以忍受這種痛苦。可是,強人所難,或施以誘惑,又不是我的做事原則。我深知她精神上也很鬱悶,但更樂於尊重她的決定。我想,依順她的心願,服從她的意旨,才能發現愛的真諦。
兩年後的六月裏,突然她又來了一封信。說從報上看到我父親的訃告,謹表示一下悲痛悼念的心意;稱自己已從過去境狀中走了出來,這封信是半帶感激之情寫的。
在失去父親的痛苦,看到這封來信後,可以想象我當時高興的心情。我立即趕到她家去。說:“收到了你的來信。想到又能像過去那樣見麵,我心裏一高興,便跑來了。”
“這樣做恐怕大不妥當吧?”她這麼說。
“但是你信上說,已經擺脫了從前的心境。”我用略帶埋怨的口氣說。
“但也難保不舊情重發。”她稍微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說:“好吧,當我覺得欲罷不能時,就會趕緊離開。到那時,請你不要阻攔我。”
這與其說是女性特有的柔弱性格,倒更像是求道者的隱情與忍性。
“我知道了。”
我立即答應了她,自己也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這樣,我倆又重新開始往來。那是我二十三歲那年初夏的事。
自那次以後,我們又見了幾麵。她總是不知疲倦地和我談心,向我說著知心話兒。
“我真的想再也不見你了。你不知道,當我下了這個決心的時候,心裏非常痛苦。不過,也是枉然。經常坐的這張座墊上,我恍恍惚惚總像看見你坐在那兒。我心裏非常痛苦,每當我想見你的時候,就獨自忍著,不聲不響。”
聽了她的表白,我感到人間的愛情,用了控製自己功夫,會達到一個何等優美而聖潔的境界。我愈發感覺得她的偉大。把她看作平庸之輩,我怕永遠也辦不到這一點。
她比我大七歲。但她那種複雜的內心世界,我畢竟還沒弄明白。我真的感到太應該尊重她了,同時也不斷反省自己,使自己變得非常尊重這種友情。
我非常坦白地說:“自從別後,我總是常常想,說不定哪一天你會出其不意來看我。每當看見身邊走過的人力車放著車篷,我便想,你會不會坐在裏麵?不知有多少次,我或者偷眼朝擦身而過的車內望去,或者趕到車前看看究竟坐著的人是不是你。”
每次我們見麵,總用平平常常的口氣,裝做不動聲色地談話。但是從彼此的眼神裏,卻都能看出其中所暗示的我倆的命運。
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了,她說話的語氣和平時不一樣:
“那是分別後不長時間的事。我患了感冒,躺了兩星期。高燒四十多度,接連發了二三天。當時我想,要是就此死了,如何是好,不管怎樣,哪怕最後見上一麵,死了我也心甘情願。別人見不到無所謂,唯獨見不到你,我是死不瞑目。我一麵哭,一麵寫遺書;有那麼幾回,好像聽得樓下有你的腳步聲,心想你到底還是來了。甚至仿佛還聽見你在我彌留之際喊我的名字。我口裏答應著,想站站不起來,腿也不聽使喚。我便一點一點地蹭過去,渾身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挨到樓梯口。”
這時,我覺得她的麵龐光采照人,較平時還勝三分,甚至有種宗教的聖潔。
一麵聽她說話,一麵凝望她的麵龐,我心裏怦怦然跳個不停。在我眼中,她的美貌,早已成為一絕,無人可及。我不想讓別人認為我這是盲目崇拜。因為從照片上看她的少年時代,喜歡她就很難了。那就目睹一下如今坐在我麵前的她吧!
隻見嫻淑寧靜的她,蘊含熱情英毅之致,這使我感到很痛苦。
說起來,她眉眼之間顯得較近,麵頰到下巴那一段線條之美,與她那如同精雕細刻稍大的嘴,十分諧調。從側麵瞧,那高雅的氣度,臉上的表情,自是無限風情。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種深沉而又低婉的女中音。稍微有點水蛇腰,修長的雙腿,總之,有種說不出的女性的嬌媚。
她生於信州上鬆的富貴之家,就讀於東京女子學校。由於父親信佛,從小便常常隨同父親去參禪。可能是這個緣故吧,她的性格既有熱情奔放的一麵,有時又表現出富有禪機的反省。
由於這種關係,她的婚姻大事,也是玉禪寺長老主持的。眼下她丈夫雖不在,她還是經常去看望長老,以盡禮數。
“師父常說,人世間的情愛,隻有把汙穢的東西去掉,方能得到真諦。可我,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有天早晨,我早早地離開了住所,去西灘她家。
“喲,真沒有想到你今天還能來。”
那一陣,我正在學劍術,她知道那天是我該練劍的日子,因此一見到我,心裏很高興,便把點心水果一樣樣端出來。說道:
“好幾次我想去去京都看你。可是有他在那裏。”
“他”是關西一個財閥,她丈夫的出國費用,都是由他資助的;況且,“他”對她也十分殷勤。她是既感激又敬畏,尤其怕被人發現而見不到我。
不光就這一件事。另外還有個人在愛她,又給她增加了一些煩惱。
“我丈夫在國外寫信來勸我回家鄉去,我之所以留在這裏不走,是因為離師父近。可是事實上,後來連師父家也不去了。”
那個人,便是師父的三兒子,是個當醫生的,剛獲得學位不久。他也在愛她,這裏我最新才知這種情況的。
“不過,他人很好。假若我做錯了什麼,師父批評我時,他總是在替我辯護、袒護我。”
至於這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心裏倒放不下了。我們沒見麵期間,竟然情波迭起!光聽她這麼說說,心裏便已非常不舒服了。
後來,師父發現兒子愛上了她,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極言愛有夫之婦為道德所不容。自那以後,對他管教甚嚴,最後送他去了國外。聽說那人出國不長時間,誤服過量的安眠藥,竟然死去了。
這件事不知該作何解釋才對。一段沒有希望的愛情藏在心底,比失去任何東西,都更加淒慘和傷痛。同病相憐,每當回想起那位醫生,便倍感自己此生的可悲。
同時有幾個人關心愛護著她,其中的事理,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盡管夫妻感情冷漠,可她始終拒人於千裏之外。考慮到這裏,內心不禁感到一絲淒涼。甚至連我也不免有點疑心。然而,我也常常醒悟到,這種時刻,總是自己內心深處那虛無飄渺的時光。